华野四纵/摄

目标人物（中篇小说）

文/唐达天

老胡和小胡坐了四个多小时班车，到双旗镇天色已经很晚了。

老胡和小胡是县纪委的纪检干部，这次他俩到双旗镇，是来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这个任务与双旗镇镇长马国民有关，所以他们必须做好绝对保密。

不久前，县上发生了一起干部违纪案，纪委顺藤摸瓜，拔起萝卜带起泥，查出了与这起案件有关的一个开发商，叫崔麻子。他交代案情时又牵扯出了另一个案子：两年前他承建双旗镇中学教学大楼时，向镇长马国民行贿了一百九十五万元人民币。县纪委立即展开明察暗调，经过多方取证，查清了马国民的确有违纪行为。于是，纪委对马国民做出了隔离审查的决定，派老胡和小胡下到双旗镇来执行。

因身份特殊，老胡和小胡没有与当地党委和政府接洽，随便找了一家面馆，每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干拌面，各喝了一碗面汤，就在附近的一家普通旅店里住了下来，打算次日一早，直接到镇政府，宣布完县纪委的决定后，就把马国民带往县城。

任何计划在没有实施之前，都有许多不可确定性，老胡和小胡的计划也是如此。早上他们退了房，在街上每人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就向镇政府走去，刚走几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先是老胡感到脚下不稳，像天摇地动一样，刚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啦，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小胡突然摔在了地上，随后他自己也摔倒了。这时候老胡才发现，地上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一辆小汽车摇晃了几下就被卡在了裂缝中。几乎在一瞬间，身后的旅店和前面的小学同时摇晃了起来，随着玻璃落地的声音传来，楼房也轰隆隆地东倒西歪了。周围的平房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随即泛起了一片蘑菇状的土尘，铺天盖地将整个镇子笼罩了起来。

“地震了。”小胡这才反应了过来，大叫了一声。

“是地震，旅店的楼也坍塌了。”老胡心有余悸地说。

“真悬，幸亏我们离开了旅馆，否则就被活埋了。”小胡一脸惊慌地说。

过了几秒钟，或者是几分钟，老胡才站起来，小胡也站起了身。环顾四周，镇子早已面目全非，房屋倒塌，尘土飞扬，喊爹叫娘声不绝于耳，老胡掏出手机，要给120打个救援电话，可是打不出去。小胡说他试试，也掏出手机，同样打不出去。老胡说：“算了，这么大的地震，网络肯定中断了。”“那我们怎么办？”“能咋办？救人要紧，先去救人吧。”

他们本来要先去镇小学救人，没想到身后的旅店传来了呼救声，老胡和小胡又踅身来到旅店，看到倒塌的水泥板下面的隙缝中伸着一只胖嘟嘟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呼救声就是从里面发出的。一看那只手，一定是个女的。老胡说：“坚持着，我们来救你。”说着就和小胡一起去抬上面的预制水泥板。这是栋两层高的小楼，店不大，客房也不多，估计里面没有多少客人。水泥板很沉，两个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抬不起来。压在水泥板下面的人还在呼救。老胡说：“别急，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说着，找来了一根木头，卡在水泥板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来撬，这才将水泥板撬开，里面的人从夹缝中爬了出来了。那个人，正是旅店的老板娘。老板娘傻傻地看着老胡和小胡，像个刚刚出土的兵马俑，过了半天，才说：“完了，我的店完了，这可咋办呀？”小胡说：“命重要还是店重要？你都差点完了，还店哩。”老板娘这才想起感谢他们，就说：“谢谢你们二位的救命之恩。”老胡说：“别谢了，店里还有多少住客被埋了？”老板娘说：“搞不清楚了，还有三四个吧。”老胡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呀。”正说话间，从旁边瓦砾中冒出了一个土头血脸的人来，痴呆地看着他们，嘿嘿笑了一声就喊了起来：“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他边喊边向大街跑去。老胡道：“这人怕是疯了。”小胡说：“吓疯了。”

他们折腾了半天，才在废墟中找到了两具尸体，又救出了一名受伤的顾客。老胡这才说：“我们到学校那边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可能更严重。”

镇小学校果然成了重灾区，楼房坍塌了一半，在地上隆起了一片废墟，也有脱险的老师和学生，个个吓得面如死灰，瘫坐在旁边不知所措。没有坍塌的那半边，窗户早已被震落，楼房也已倾斜，楼上的预制板横七竖八地斜歪着，有小孩在上面哭喊着。老胡和小胡赶到，见一个老师正给学生包扎伤口，便问：“大概有多少人遇难了？”老师说：“不知道，全校三百多名孩子，不是被困在楼上就是被埋在了里面。”老胡和小胡叫来了老师和学生们，一起去废墟中救人。不一会儿，学生的家长也赶来了，这些家长中，有年轻的父母，有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孩子的小叔或者大姑，他们呼天抢地地大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被困在楼上的学生哭爹喊娘地叫着，只是楼下的人上不去，楼上的学生又下不来。人群开始乱了，有人要找校长，有人要找班主任老师，甚至还有人大声喊骂，说这是一项腐败工程，五年前修建的学校就被地震震塌了，五金百货二十前的旧楼房还好好的，怎么没有震塌？有人接了话说，腐败工程害死人，要是楼房的抗震效果好一些，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慌乱中，大家众说纷纭。小胡问老胡：“这乱糟糟的，我们咋办？”老胡说：“不能这样，我得给他们讲一讲，当务之急不是指责谁搞腐败，而是抓紧时间救人。”

老胡正准备找一个制高点上去说，没想到旁边的废墟高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冲着众人大声说：“父老乡亲们，大家不要惊慌，现在，全镇的水、电、交通、网络都中断了，我们双旗镇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成了一座孤城。在外来的救援队没有到达之前，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要积极行动起来，进行自救，只有万众一心，才能渡过难关。”有人说：“你是谁呀？”那人说：“我是镇长马国民，现在，我以镇委、镇政府的名义宣布，就地组织救援队，去救援被地震掩埋在瓦砾中的老师和学生，请大家跟我来，一起去救援废墟中的师生。”有人悄悄说：“原来是马镇长。”接着一个老头凑上前去大声问：“你就是镇长马国民？”那人说：“老人家，我就是马国民。”老头“呸”了一声，激动地说：“要不是你们修建了这样的豆腐渣工程，楼也不会塌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孙子也不会被埋在里面。要是我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马国民说：“老人家，我现在的心情与你一样焦虑，你的孙子埋在了里面，我的女儿也埋在了里面，这是天灾，要不是地震，学校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老头说：“我是五金百货公司的老职工，你去看看我们的那栋楼，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没有倒下去，你们五年前修建的学校，半边就成了废墟，这怎么解释？能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干净？”老头说完，下面又有人跟着议论了起来。马国民用手在空中朝下压着，等下面的人稍许安静了一点，才说：“老人家，这座教学楼是上一届政府招标修建的，至于它是不是存在腐败行为，那是下一步的问题，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耽误一分钟，就有可能失去一条生命。等救灾过后，相信镇委、镇政府，或者上级党委政府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一切听我指挥，我们要分成两队，身强力壮的上楼救人，女同志和上了年纪的在废墟中搜寻，发现一个救一个。”说完，带着大家行动了起来。

小胡指了指马国民，看着老胡悄声说：“他就是马国民，咋办？”

老胡说：“你没看到他现在正带领大家救人吗？等救完人再说。”

小胡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老胡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还愣着干吗，赶快救人吧。”

小胡“嗯”了一声，就跟着老胡一起随救援队去救人。

马国民带着众人上楼，可是楼梯已经断裂，无法攀上去。老胡生出了个法子，叫人搬来所有的废旧门窗，临时搭了个梯子，才可勉强上下。

“你好像是外乡人？”马国民问。

“是的，我是外乡人。”老胡说。

“好主意，谢谢你！”马国民非常感激地说。

“大灾面前，无须言谢。”老胡说。

老胡和小胡都没有与马国民打过正面交道，他们相互不认识，这也正好掩饰了他们的身份。突如其来的地震让他们共同陷入了一种空前的绝境之中，老胡和小胡的任务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不再想着采取怎样的方式处理马国民，而是想着怎样协同马国民一起多救些人。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中篇小说《目标人物》）

唐达天，中国作协会员，祖籍甘肃，现居珠海。中篇小说散见于《十月》《小说月报原创》《小说选刊》等，著有长篇小说《沙尘暴》《一把手》《二把手》《双排扣》等十多部。曾获敦煌文艺奖、冰心文学奖，三次获黄河文学奖，有作品被改编成舞台剧和电视剧，长篇小说《出路》《官太太》分别被翻译成日、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