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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戴志刚:嗲嗲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戴志刚 编辑:施文 2024-02-04 10:2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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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定龙/摄嗲嗲

文/戴志刚

金色的阳光,从柔软的云层缝抖落下来,被枝叶裁剪成条条缕缕,在林子里洒了一地,梦幻而通透。一个老人,扛着一把尖嘴锄头,走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后面跟着一个孩子,提着一把泛着青光的柴刀,在光影里紧紧跟着老人前行。

在一个拐角处,老人停下脚步,转向路边一棵小树。那是一棵黄檀树,约莫一个成人握口般粗细,树干离地上半尺处,有一个隆起的天然树疖。老人握了握树干,嗯!是一根好锹把!于是挥起锄头,对准树的根部挖去,结果连挥三锄,却没伤着小树皮毛半分。嗲嗲老了,你来砍!孩子依言挥起柴刀,使劲一刀下去,树干绵韧的材性却一下子将刀弹了回来,刀背嘭的一声磕在孩子额头上,鲜血从额头冒了出来……

我猛然惊醒,原来是一个梦,可前脑勺却实在钻心地痛。开了灯,摸着额头,鼓鼓一个大包,显然是梦中不由自主地大幅度动作,碰到了床头所致。忍着痛揉了好一会儿,神志和疼痛感才一并缓了过来。

三十多年了,我居然第一次梦见这个我叫“嗲嗲”的老人。这个梦毫无征兆,而且是以这种真真切切痛彻体肤的方式,这不仅非常奇怪,也让我猝不及防。我捧着发昏的脑袋,使劲地想。嗲嗲去世三十多年了,说老实话,如若不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要按习俗去山上祭奠先人的话,我真的差不多忘了他。难道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老人家,在提醒或者惩罚我对他事实上的将要遗忘吗?

一切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无迹可寻,哪怕是个梦。我每一个脑细胞都在飞速地运转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用力用心地想过一个问题。我近段说过的话、经过的地方、见过的物件、接触过与之有关的人,一一筛查过细,脑电波变成了一部雷达。当我把搜索的时间范围扩大到三个月以上后,终于一件事,让我找到了这个梦的来处。

三个多月前的大年三十,按湘西北地区的风俗,得到逝去先人的坟前送灯亮、点香烛,表达追思。上香烛的时候,发现祭台前有一棵很小还无法辨识出品种的树苗,影响了操作,我想都没想,顺手一把就拔掉了。树苗太小,根系就浅,拔的过程很是随意,根本没有费力,也就没当回事。现在想来,从当时树苗拔出来后黄澄澄的根系判断,那应该是一棵小黄檀苗。嗲嗲生前对木质绵密的黄檀木一直情有独钟,他一些使用起来称手的工具把柄,比如锄头、板锹、镰刀,还有一根龙头拐杖,都是黄檀木做的。那些工具在他经年的使用下,都有着岁月的包浆,光滑得好像桐油刷过一样。

就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梦,拨开了一道时光尘封的木闩,我分明听到了记忆深处,一扇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我叫嗲嗲的人,在时间与情感的追光里,一点点显现,一步步还原,一层层丰满,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到一张清晰的面孔,直至让我泪流满面。

湘西北地区,过去普遍把爷爷叫作嗲嗲,这和长沙地区泛称年长男性为嗲嗲不同。但我的嗲嗲,不是我血缘关系上的爷爷,而是父亲的继父。父亲九岁那年,过继给他无儿无女的舅舅,随之改名换姓,婚后生的两个儿子,继承了继父的姓氏,撑下了门户,遂了当年嗲嗲过继他的初衷。

嗲嗲除了有一个书面姓名外,还有一个叫“木生”的小名。我知道他这个小名,是一个偶然机会,彼时老人家已去世多年。在他生前,我从来没听别人叫他过这个名字,这可能是我与他在这个世界开始交集时,他已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一个人的年岁、阅历以及身份,是可以在别人对他的称呼上找到痕迹的。“木生”小名,应该好理解,要不就是他的母亲在一棵树下生的他,或者生他后,取一个认为好养的名字,希望孩子人生天养,不病不灾。木头生的孩子嘛,有风雨就长。那个年代,人们会把很多东西寄予天意。当我知道嗲嗲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时,一点都没有感到突兀或者惊讶,甚至觉得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让我找到了他一辈子那么喜欢树木的密码。

在我看来,嗲嗲喜欢树木的方式很特别。一般人对植物的喜欢,体现在栽种、培管、守护和研究,而他对树木的喜欢,体现在它们的功能性。也就是说,嗲嗲喜欢一棵树,是看这棵树是否具有实用性,能否可以成为一件他认为合格的生活工具,也就是能不能用得上。比如看到一段树干弯曲角度很大的苦楝树,他会说,不错,再长两年就能制得一架好木犁;看到一棵长得笔直的茶树,他会用手把攥一下,要得,是做一根锄头把的料;看到一棵高大的杉树,他会拍拍树干后说,嗯!做堂屋的檩子刚好;若见得一棵水桶粗的椿树,他会围着转两圈,然后自言自语,打一对衣柜足够了。再不济的树,就会说,在堰塘搭码头应该可以,或者说当柴烧烟子不大。我小时候跟嗲嗲一直跑,他对一根树判别好赖的独特方式也直接影响了我,以至于后来我每看到一棵有眼缘的树,总会从实用性出发,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个适合做什么,那个可以做什么。前些年去川西自驾游,在大渡河边看到一处千年的冷杉林,树干粗圆端直,树梢高耸入云。喜欢喝茶的我,心里想的居然不是这种植物品种的珍贵、习性的坚强,以及气质的儒雅,而是在想,这要是能拉得一根回去,也能做几个上好的茶台吧!

中国自古隔代亲,嗲嗲对我也不例外,况且父亲是他继子的原因,更是对我这个随了他姓氏的长孙欢喜得紧。过去的农村,长孙在爷爷奶奶面前,一般是自带天然受宠优势的。父亲说嗲嗲其实是一个不苟言笑非常严厉的人,他小时候挨过不少的揍。而我那时觉得父亲是在说嗲嗲的坏话,在挑拨我们爷孙关系——他可能是忍受不了老人家对我的溺爱,因为我来到这个世间见到嗲嗲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脸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都藏着和蔼,而每一根花白的胡须上都结着可亲,甚至有一次我把他一个装满茶油的油坛打破,他脸上都生气到抽筋扭曲,也只是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成钉锤状,在空中对着我的脑袋比画了两下。

多年后,当我再忆起嗲嗲那张沧桑的面庞,再忆起跟他屁股后面满山跑的情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其实就是一株长在自己心里的树,根须盘满了所有的血管和细胞。当某天失去,就是一棵树被连根拔掉的过程,不管时过多久,那种根须扯动的生疼感,仍然刻骨铭心,哪怕一点轻微的触碰,就会痛彻心扉,无语泪流。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戴志刚《嗲嗲》)

戴志刚,湖南临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等各级报刊发表作品2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三部,曾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戴志刚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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