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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陈启文:八百年前的那只蜻蜓

来源:《芙蓉》 作者:陈启文 编辑:施文 2024-07-03 09:5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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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前的那只蜻蜓

文/陈启文

我从未来过这里,感觉却像凭记忆走进来了。

我一直觉得,若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走进他的故乡。

湴塘,这个古老的地名我只认得一半。这是一方荷塘,也是一个村庄和一个人的故乡。多少年来,我一直隔着千山万水想象着它的模样,走到这里方才发现,这荷塘一如我故乡江南的荷塘,这村庄一如我故乡的村庄,我却带着某种宿命的无力,到这里来寻找一种力量或一种活法。

每一个人的活法都是从偶然来到人间开始。那一年是为公元1127年,农历丁未年,一个吉祥而温驯的羊年,却被血淋淋地撕裂为两个年号,一个是北宋靖康二年,一个是南宋建炎元年。

北宋靖康二年二月,一个看似还处于“一时之盛”的帝国,仿佛在一场大地震中顷刻间土崩瓦解,随着宋人尊称“二圣”的徽、钦二帝在胡马嘶鸣中被掳掠北去,那个做梦也未曾想过会当皇帝的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登基继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赵宋之世由此进入只余半壁江山的南宋时代,而一场大地震的余震还将延续一百五十余年。

南宋建炎元年九月,一个婴儿在湴塘降生了。这是南宋王朝的同龄人,但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在一个非常之世来到了人间,在他降生时没有任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星象或天意的昭示。

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走乡串户的私塾先生,杨芾,字文卿,号南溪居士。当时他已三十二岁,在那个时代属中年得子。这个人喜欢钻研《易经》,谁也不知道他在这神秘的经典里参悟到了什么玄机,悟不悟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尽管此人以文卿为字,却是一个穷酸秀才,其实连秀才也不是,这个人穷其一生饱读诗书却无半点功名。一个父亲未竟的梦想只能寄望于儿子来实现,他给儿子起名万里、取字廷秀,指望此子日后鹏程万里、秀甲朝廷,但此子将远远超过他的期望,杨万里,这是一个必将永垂青史的名字。

一个父亲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历史也会捎上一笔。这是一个“家极贫而事亲能孝”的大孝子,据 《宋史·孝义传》 :“ (杨芾)性至孝,归必市酒肉以奉二亲,未尝及妻子。绍兴五年大饥,为亲负米百里外,遇盗夺之不与,盗欲兵之,芾恸哭曰:‘吾为亲负米,不食三日矣。幸哀我。’盗义而释之。”那是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吉水遭受一场大饥荒,杨芾家中的老父老母都快饿死了。他当掉衣服,去百里之外买到一袋子米,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一伙强盗,这些强盗大多是铤而走险的饥民,一个个如饿狼扑食般抢夺他的米袋。杨芾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苦苦哀告,这是他给老父老母的救命粮,他一路背着米袋走了三天,饿了三天,愣是没有吃掉一粒米。盗贼亦有义也,那伙强盗听了他的哀告,竟然被他的一片孝心感动了,把他放过了。

透过这个细节,也可知杨家当时何其穷困,却又从未潦倒,而支撑这个贫寒之家的就是千卷藏书。杨芾一生嗜书如命,宁可忍饥受寒也要购买书籍,“积得十年,藏书上千卷”,这也是他平生极骄傲的一件事,他时常指着藏书对年幼的儿子说:“是圣贤之心具焉,汝盍懋之!”

这个人一辈子好像就说过这样一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别的话说得再多也是白说了。那时杨万里还不知道什么是圣贤之心,但他从小就听说过一位忠烈的故事,那是他的族祖杨邦乂,为“庐陵五忠”之一。就在杨万里出生的第三年,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金兀术挥师攻打建康(今南京),其时杜充为江淮宣抚使驻守建康,一看金军渡江便伏地投降。杨邦乂时任建康府通判,率誓死不降的守军抗击强寇,由于众寡悬殊,杨邦乂负伤被擒,他披挂着一身鲜血染红了的战袍,被押送到了金兀术的大营,兀术劝其投降并封官许愿,杨邦乂咬破手指写下血淋淋的一行字:“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兀术大怒,竟命刽子手割其舌头,开其胸膛,剜其心脏。如此忠烈,连宋高宗听说后也为之赞叹,追谥忠襄,后迁葬于南京雨花台。在杨万里幼小的心灵里,忠襄之心就是圣贤之心。后来,他在忠襄公诞辰百年祭时撰写了《宋故谥忠襄杨公行状》,晚年出任江东转运副使时曾多次上坟拜祭忠襄公,并以绝句凭吊:“淮山脚下大江横,御柳梢头绛阙明。览尽山川更城郭,雨花台上太奇生。”

杨万里五岁发蒙,七岁习经,八岁时遭受丧母之痛,“予生八年,丧先太夫人,终身饮恨”。一个苦命的孩子从此便追随父亲寒窗苦读,据其自述:“予为童子时,从先君宦学四方。”而在他呆不解事的年岁,就听闻“文墨足以发身”——通过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也渐渐悟到了父亲那后半句话的意思,“汝盍懋之!”——你要勤奋努力啊!后来,他在给乡贤好友周必大的信中尝谓:“某少也贱且贫,亦颇剽闻文墨足以发身,呆不解事,便欲以身殉文,不遗余力以学之,意何所成?虽成,竟何所用?”

杨邦乂以身殉国,杨万里却要以身殉文,何其悲怆。但看得出,这孩子虽说认准了一条路却依旧茫然,他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通,即便走通了又有何用。但他背负着父亲对他最大的期望,只能“不遗余力以学之”。读书,若是不为功名所累,乃是人间第一乐事;若为博取功名而读书,则是人间第一苦事。杨万里在一首《雨夜》诗中描述了读书之苦:“忆年十四五,读书松下斋。寒夜耿难晓,孤吟悄无侪。虫语一灯寂,鬼啼万山哀……”这是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几乎尝尽了人间所有的悲苦。而越是出身卑微的孩子,越是心高气傲;越是在苦水中淬炼过的孩子,越是性格倔强。

这孩子还真是一块读书的料,年方弱冠,他已把圣贤之书几乎读烂了,烂熟于心了,在诗文上也开始崭露头角。他终于上路了,那是从吉水到临安的一条路,冬去春来,他却一次次铩羽而归,二十二岁乡举失利,二十五岁应礼部试又再度落第。每一次远行赴试,只有送别,没有挽留,这是命定的一条路,父子俩都是在泪水中潸然而别:“先君泫然泣,感我令我伤。先君顾我语,汝行勿断肠。”直至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春闱,一个二十七岁的穷书生才勉强得中进士丙科。这一榜堪称南宋的龙虎榜,二十三岁的张孝祥被宋高宗钦点状元,榜眼为宰相秦桧之孙秦埙,同榜登科的虞允文、范成大后来都跻身宰执大臣之列,这一个个都是气宇不群的槃槃大才,杨万里却如麻雀跟着大雁飞,为进士最低一等,如此结果,幸哉?哀哉?但他至少比陆游幸运,陆游比杨万里还大两岁,据说因遭秦桧打压,这次竟连个丙科进士也没捞上。

这最低一等的进士,在授官时亦被列为文官最低一等。宋代文官等级森严,大体分为选人、京朝官和升朝官三个阶层。选人为文官最低一层,多为州县幕职,从九品至八品,而九品还要分正九品和从九品。杨万里步入仕途只能从最底层起步,由于僧多粥少,还得“待次”——依次按照资历补缺。

杨万里在待缺一年多后,才实授赣州司户参军。赣州地处吉州之南,两地相距不算太远。而司户参军简称司户,为管理户籍、赋税、仓库之类的小官,几近于胥吏。杨万里刚刚赴任,通判大人就命杨万里去县里催科——催收赋税。而当时尚未到征收时节,杨万里觉得应该缓一缓,通判大人却以权势压人,杨万里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哪里受得如此霸凌,他一挺脖子撂下脑袋上的乌纱帽,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将此事禀告老父亲,他不想干了!相传杨芾一听几乎气昏了,随手抄起一根烧火棍对着儿子就是一顿狠揍。若此事当真,那还真是充满戏剧性的一幕,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这样狠揍一个三十岁的儿子,看似戏剧却是悲剧。想想吧,一个寒门之子十几年寒窗苦读才得到了一份官职,这官儿再小也是领俸禄、食皇粮的朝廷命官,一家老小就全指望你了,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一家人还怎么个活法?这一顿狠揍把杨万里给猛地打醒了,一个心高气傲的书生在一根烧火棍下第一次看清了生活的现实。为了让一家人活下去,他只得弯下那倔强的脖子去给通判赔礼,又将那顶撂下的乌纱帽老老实实地套在了脑袋上。这个脑袋不是他的,而是一个司户参军的。

对于一个年轻士子,霸凌也好,屈辱也好,一切都是磨炼,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努力适应那种讨厌的官场生活,适应那些规则和潜规则。在南宋时期,选人须经三任六考的磨勘,为官一任,任期三年,每年一考,谓之循资,只有考绩合格者才能一级一级地递升。杨万里在这卑微的职位上干到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任满,考绩合格,接下来应该可以递升八品官,但依然要“待次”,那就回一趟吉水湴塘吧。

这是杨万里步入仕途后第一次归乡长居。湴塘,这是一个在时空中有些错位的地名,那时为吉州吉水县中鹄乡新嘉里南溪滥塘村,今为江西省吉水县黄桥镇湴塘村。而在当时,杨万里几乎无家可归。他祖上在湴塘盖了三间茅屋,穷得连大门都是族人捐助的。由于杨芾长年累月在外辗转任教,在老人过世后这无人居住的老屋越发破败了。杨万里为此唏嘘:“我少也贱,无庐于乡,流离之悲,我岂无肠。”他的第一个梦想只是小民安居的梦想。这几年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加上父亲多年教书的一点积蓄,他于故里南溪北涯卜居。其后,他曾赋诗一首:“我住南溪溪北涯,闭门草长不曾开。风窗只怪灯花喜,雪径传呼县尹来……”

这北涯之居,就是杨万里在故乡立起的第一座门户,也是唯一一座,从此他不再无家可归。而一个人回家不是回家,一家人回家才是回家。父亲在三十二岁时生下他,他在三十二岁才盖起一座房子,这是他为父母(继母)盖的一座安身立命的房子。那么,这又是怎样的一座房子呢?据杨万里在诗文中描述,这绝非官家的宅第,只是一座“采橼土皆如田舍翁”的平常民居。后来,杨万里暮年封侯,一座民居晋升为“父子侯第”,经后世多次增修才有如今之格局,但看上去依然低调平实。这是一座两倒水式的砖木结构四合房,墙壁是由石灰、细粗石和黄土砌成的土筑墙,一半土墙,一半青砖,土墙有土墙的倔强,青砖有青砖的棱角,墙头为平檐单垛马头墙,但均只有一层半高,一层住人,中间为品字形堂屋,左右厢房为卧室,采光主要靠筑在大门之上的天窗。那上半层如同低矮的阁楼,不能住人,只能储物。窗棂是砖砌的,以猫身为大小,供家猫出入。这房子在门楣、屋檐、门棂、柱础、木枋头、雀替、天花板上也有一些堆塑、彩绘、花卉木刻,一看就出自乡下工匠的手艺,简朴、笨拙而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天真,这就是返璞归真吧。当然,古人卜居,风水还是要讲的,这一座门户开向东南角,恰与“坎宅巽门”的风水理论相吻合。

所谓风水,“盖犹木之有本,水之有源”。相传杨万里盖起了一座房子,便在宅前百米外的南溪湴塘开了一方荷塘,但那时还没有湴塘,只有滥塘,一听这名字就感觉是一口滥泥淤积的池塘,但若种上“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那就是另一番境界了。他还在宅旁栽植了一株罗汉松、两棵香樟树,如今这香樟树下还立碑铭记:“文节公手植双樟。”若真是文节公手植,这两棵苍劲的古樟在世间已活了八百多年,在时空中撑开了一片空茫。

那卑微的官员早已接到朝命,从湴塘奔赴一个更远的远方。

(节选自2024年第2期《芙蓉》陈启文的散文《八百年前的那只蜻蜓》)

陈启文,湖南临湘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广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中国饭碗》《血脉》等30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陈启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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