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出岫
文/胡笑兰
十三岁那年,我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飘到远方。杨家山的童话和细节触动了我,也引导着我。岭南又以一种异域的新奇迎接着我。从故乡到异乡,从江南风物到岭南风情。这些经见开阔了我的眼界,也之于我写作不断的源泉与灵感。活过,经历过,明白些许道理,遇见一些有趣的事,也丰盈了自己。
家乡的山是青绿的山。山下是抚育我的,制陶的窑街。山上有座庙,庙前有大片松树林,林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往县城。满山是高大的马尾松。秋风起,松针沙沙,恍如笙箫。涛声狮吼,涛声呢喃。及至多年后,我看见了海,听见了大海的涛声,我都很自然地想到松涛声,将它和海涛声作无数次的比较。我发现它们有关联,也有个性。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律动,又以各自的形态表现生命的强音。
山谷里有阳光,有人,有树。树遮挡了阳光,也饱蘸阳光。树自由,树葳蕤。和杂树相比,松树是杨家山的主角。山是有坡度的,斜斜地一路向上。但松树不是,尽管它们生长在倾斜的黄沙土地,身躯的确是挺直的。笔直的,直指云天。因为茂密,松林就很有气势。它们成片,成片弥漫无边。它们何以能做到这样的呢?不随形就势,不委身躯。细看它们的根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你看那粗壮遒劲的根系,似老人的血管,紧紧地抓住地面,深深插入。它们插入地心,诞生磅礴的力量,就连石头也阻挡不了它们。
太阳在东边的山坳,冉冉地起。树上绿的颜色,黛绿,深绿,嫩绿,如小兔一样,可爱悦人。夜露凝在松针上,一闪一闪的。无数水晶一样的光辉,像是来自星空。松能四季长青,一定有它的机智,把叶子变成细细的银针,光亮厚实的模样,来应对干旱、雨雪。
松针悄无声息地掉落,松果和它们滚在一起,难分彼此。阳光下闪耀一片金黄。我闻到贵族的气息,它们是柴薪中的贵族。我用竹筢收拾它们,成为母亲灶间最受欢迎的柴薪。松针既实际的存在我的记忆里,也一根根指向虚无。我常常梦回杨家山,看见布满山梁的松针,绵软厚实,一地金黄。我万般惊喜,一如当年的初遇。我筢呀筢,我筢满了高腰的驮篮。我在梦里笑醒。醒了我还在枕上沉醉。我好像闻见了杳杳的松木香。
松针落地无声,落在我的黄发上,落在覆盆子丛生的荆簇上,落在小溪里。窄窄的山溪,石头一个叠一个。石头,地衣和苔藓都偎着它们。松针不是死去,是以洒脱留存在大地之上。不是消失,是化着泥土更护花,进入物理循环。以致生命的往复。
每一根树,给我无穷想象。树冠,开花,结果,落叶。松针翠绿,松针嫩黄,松花鹅黄,旋转似塔,花粉摇曳扑鼻的香。蜜蜂嗡嗡,绕着它打转转。几日后,松果也打着转转,螺旋生长。松果先是青涩紧致,宛如小姑娘没有长开的脸。接着变黄变褐,毕毕剥剥炸裂了。树冠越加浓密,鸟窝搭在哪个树丫?鸟窝的鸟长成什么样?都在我的目光、我的抚摸里。我是个敏感的小姑娘,听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噗噗噗”,果落地的声音“嗤嗤嗤”。不仅仅只有鸟和风知道,还有我。
光,干旱,两种力的作用之下,松枝分泌出的一种东西,淀粉和糖。当秋风渐凉,在风的凛逼下,糖分堆积,白色的糖霜腻在每一根松针根上,骤然开出糖花。点点露珠盈,莹莹欲坠。那就是松毛糖呀,多的地方居然把松针都沾在了一起。女孩儿们一阵惊喜,松枝擎在手里,将它们一颗颗摘下。舌头轻舔,清凉的甜,着了松香的甜也腻在舌尖上,让只能看着供销社玻璃亮瓶里的糖,直咽口水的小嘴得到糖的滋味。很多人并不知道它,白白错过了这种美味。唯有我们,山野里风吹大的孩子才吃过这种美食。甜香的气息非常让人着迷,让寡淡的嘴有了甜。
少年的我们顽皮,只知道贪松毛糖之甜,却不知道松毛糖还有许多的营养。今天想来,松毛糖可真是宝贝。它凝聚了松针体内的营养,水分,这些大地恩典的精华,经由舌尖,口腹,运转于身体发肤,滋润着人,当是纯天然的绿色健康糖。得其滋养,窑街上的女孩儿,男孩子,颟顸地长,长得清俊,帅气。我想,除了鱼香胜雪,稻菽香,是不是也有松毛糖之功呢?
令人遗憾的是,环境,气候,风,阳光,温度,水汽已非昔日境象,松枝上已经很少见到松毛糖。站在杨家山的松树下,我抬头仰望,我希望发现奇迹,在松枝上有那么一星半点松毛糖在等待我。但我寻不见松毛糖,我只能够怀想。松毛糖的滋味依然那么明晰,清香、脆甜、细腻,入口即化。
父亲更爱这片松树。大年夜,他每年都要感叹几句。八仙桌上,他摸摸被刮得泛青的下巴,他朝着一桌子团团围坐的他的孩子们,眯起他睿智的小眼睛说,想当年,我一个人孤身漂泊,回到窑街。就像后山的那片松树林,树上开杈,长枝。胡家三世单传,如今有你们几个,我知足了。
他最后的几年,喜欢一个人在那片山林盘磨。他把自己守着那片百货店铺的时间,喝茶的时间拿出来很大一部分,交给那片山林。有一天他郑重地带上我哥哥,爬上杨家山,在松林之左,在山之巅,他指着一块地说,等我以后老了,就睡在这里吧!父亲所指的地方的确是他心目中的风水宝地,前有龙门阙,背依纱帽石,左有松林,右望菜子湖,那是老家桐城孔城镇的方向。他把自己交给了这处松林。母亲百年后,她选择了陪伴父亲在侧,也把自己交给了这处松林。
少年的步履印满那片山林,还有根。父亲母亲的坟头,即便我远走他乡,那处松林依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回乡的日子,那些松树,我无数次用眼光温柔抚摸它们。
山间的小径就是为进山的人准备的,是无数个人踩踏出来的,坚硬无比,坚硬如石头。周围茅草灌木披覆,它自己却纤草不生,上面最多滚动一些细沙,石子。倘你不是个习惯走山路的人,有相当挑战性。我不怕,我就是个熟悉它,如熟悉自己毛发的人。我对四周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小路在山脊上蜿蜒。哪一处是坎,哪一处是沟,哪一处是岩,我都清楚。遇着岩,我得拽着路边的杂色灌木,才能爬上去。
每年的清明冬至,我都要去祭祀父母,去朝拜那片松林。
但有一年,我却迷路了。那是一个夏日,父亲母亲的忌日。人间的事,真难说清,冥冥之中,好像真有某一只操纵的手,母亲的忌日又恰是父亲的生日。我一直认为,母亲选择父亲生日仙逝,绝不是偶然,是上天对一对几十年相濡以沫夫妻的恩典。我带着儿子去祭拜他们。我一踏上杨家山,我就找那条熟悉的路。
莽莽苍苍的林,葳蕤狂乱的杂树、茅柴,丛生的荆棘,遮蔽了那条小路。我拼力想拨开它们,它们太密集了,纠结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我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林中最让人不耐的是大麻蚊子,它们本来就是个嗜血的家伙,又好久没闻人的气息。此刻它们越发地兴奋,一个个前赴后继,直往脸上扑。这样的困厄,让我感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我和儿子走呀走,发现居然偏离了方向,离那条小路越来越远。或者那条小路,因为我们的荒疏,而消失了。我想,我隔了三年没回家,这是山对我的考验,抑或是惩罚。是惩罚我不孝呢。以疫病,封控等等做借口,都不能消抵我此时的愧疚感。
凭着感知,我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小路一直都在那里,在等我们。
看见树了,随山形有些起伏,像是一个个身形巨大的人,我的先人么?乡邻们?他们在静默、等候,等候我们这些离他们远去的子孙。太熟悉了,太亲切了,它们胸腔深处松香的气息,我老远就能感觉到。尤其是我要走近祖坟的那几棵树,在山石之右,在山脊之上,它们的身姿有些古典诗歌的意味。它们专注于倾听和诉说。要与之倾听和诉说的人,自然是大山的子子孙孙。它们还将会在山风里静立,一直静立下去。有它们存在,有祖坟山存在,我们这些游子也是有根的。
无数棵大树,在我们四周,传达着一些什么?神秘的声响与气息,我听懂了。我的耳朵,被浩大的松涛声灌满,连同饱满的氧离子,就这样注入我的身心。松涛阵阵,涛声依旧,松香盈盈。那是天籁之音的辰光,自然气息的辰光。我的头脑无与伦比的清醒,思绪奔放。
家乡鲜有人迹,树,不再有人打扰,风和阳光俱是清朗,眷顾着它们。树兀自生长。山上的松树越发的高大苍劲,茂密。盛大,排场。有谁在上面割松油,一圈刀痕盘旋,缺口处挂着塑料小桶,那些黄亮的油脂,一粒滚下来,滴滴嗒嗒,又一粒滚下来,滴滴嗒嗒。松针铺展,覆盖小路,覆盖猩红的山体,一棵棵栗树桩已经又粗又壮,荆棘四张,茅草高过人头。一切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已经看不见进山筢柴的乡人。我在石头上小坐,在坚硬的外壳下,触摸到柔软。我的童话,我的童年少年,我的父母乡人。我好像看见了南来北往的船,载着他们西归。我又听见了乡音,当然还有窑街的鼎沸之音。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潜先生的那句名言荡于耳际,在山谷回响,由远及近。这山涧的绿,似迤逦的云,冉冉升起;这林间涌动的涛声,永驻心灵。我,算是一个知归的人儿吧。这些温暖,藏于生命深处,牵系于灵魂,将被我携走于往后余生。
(原载于《生态文化》2023年第4期)
胡笑兰,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青年作家》《散文百家》《文艺报》《解放日报》等报刊。为多家刊物专栏撰稿,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国家林草局征文特等奖、广东省“华夏杯”征文二等奖等诸多奖项,散文入选《202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皖西南文学作品精选》等多种选本。散文集《拾花记》获方苞文学奖。
来源:红网
作者:胡笑兰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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