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色衡山
文/邱振刚
今夜,南岳古镇人声渐歇,满溢着灯火的窗子次第熄灭,阵阵与北国深秋相异的轻细晚风,正拨弄着这个静寂无声的雨夜。此刻,我正置身于这座衡山脚下的南岳古镇,任凭牛毛细雨濡湿了我的额头、衣襟。站在“天下南岳”牌坊下,我的目光由牌坊的飞檐,向着天际游弋,直抵远处那一丛丛的山峰。我此时已经长久地伫立于夜幕下,长石上,细雨中,我觉得自己似乎接入了天地间某些至关重要的玄奥,正在与衡山作一番长长的对语。独自凝立中,我的耳旁时而响起高跟鞋踩踏到青石板的仄仄声,还偶有车辆从牌坊下驶过,毕竟,这个牌坊所在的路口,是镇上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我一遍遍打量着这座历经数百年风霜的牌坊,总觉得它正如一位安享遐龄的老人,正宽容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细细一数,衡山我已经游历了三日,渐渐感受到,两位数的寺院道观,上百处从古至今的遗迹旧址,不计其数的台阶、植株,更有那无数的在山民口耳相传中绵延不绝的传说,聚合成了今日衡山的博大与深厚、凝重。看一下全国的海拔地形图,你就会知道,整个形如叶片的衡山山脉,俨然是南中国版图上一个坚不可摧的醒目隆起。正游思间,我看到前方夜色里悠然飘来一片云。但等到打量得再细致一些,我又发现,这片云却并非孤零零一片,其实正在用丝丝缕缕的白线,牵连着远处那一片仿佛延伸到了天边的云海。
祝融峰乃南岳最高峰,日间,我站立峰顶崖边四望,那无边无际的缥缈云气让我感叹:衡山向来有五峰最为驰名,分别名曰祝融、紫盖、石廪、天柱、雁回,可眼前万山磅礴,群峰隐现,以巍峨之势超拔而出的,岂止五峰?这一脉峰岭,浩浩荡荡,如战阵上被高举起来的兵戈一般,拱卫着祝融主峰,然而,无论哪座山峰,如果被云气一裹,都会显得不那么峥嵘,转而变得羞涩起来。唐代韩愈在《游祝融峰》一诗中赞叹道:“万丈祝融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这里的轻烟,就是整个衡山山脉无处不在的云气。
凡天下有名无名之山,因为植被繁密,地气湿润,常有云雾隐现,这毫不稀奇。但衡山奇特之处在于,哪怕是烈日当空,那云气仍旧满满填塞于山谷之间,舒卷自如。遥想当年,韩愈游山之时,前方山岭被云雾遮盖,同游者相互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他望着这横无际涯的云雾,心有触动,将其写在《游祝融峰》中。李白在《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一诗中也道“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飚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更是明言衡山五峰即使在冬日,也都在云气笼罩中。
覆及六百余平方公里土地的衡山山脉,长云苍茫如盖,不偏不倚地笼罩下来,让人感叹这云分明就是衡山无形的生命。慧思、怀让等高僧,李白,杜甫,韩愈,徐霞客,这些曾于衡山结缘的古人,他们是如何穿云破雾,抵达一处处峰顶的?这里的峰岭因云雾而旖旎,云雾又因山形而有了凭依。这云山雾海,起于衡山群峰中最南的回雁峰,又围绕着紫盖、石廪、天柱诸峰盘旋起来,这云雾虽然无质无形,但却是浩荡雄浑的,哪怕是最高的祝融峰都不能让它气力稍减。传说中既然有雷公、电母,还有司雨的龙王,那么也一定有一位神祇主管兴云播雾吧?我毫不怀疑地想,他一定是在望见衡山的第一眼,便倾心于这里,他从天而降来到衡山,然后向四周铺陈延伸着自己,每一团雾气都如同一匹匹毛色雪白的天马,奔腾驰骋于天地之间,最终把两百里外的岳麓山也拢在了怀中。这时,他终于累了,一场酣眠便是亿万年,今天衡山云海的缭绕奔腾之态,便是他长卧中的一声声呢喃吧。
衡山的云,密实到什么程度?韩愈这一生,曾经屡登衡山,他第一次来到衡山时,因为山雾湿重,山路难行,连山形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韩愈万般无奈,准备离开却又心有不甘,就夜宿于山间寺院。当晚,他在神像前焚香祷告,祈求明日天光放晴,云开雾散,让他得偿夙愿,一览衡山姿容。大概是被他的诚意感动,山神当晚就驱散云雾。这一夜,天宇澄明通透,月色下的群峰更显出挺拔耸峙的神采,韩愈欣喜若狂。第二天,他终于如愿登山。后来,苏轼特意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专门提及此事,说“公之诚,能开衡山之云”。韩愈在自己的《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中,更是如此描述:“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诗中惊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一个“堆”字,将祝融峰挺立于群峰之上的身姿勾勒得跃然纸上。
如今我正身处的古镇中,雨帘越发细密,夜色愈加深沉。我远眺衡山,在密集的黝黑中,却看到那里还隐现着丛集斑斓的绿。这绿,就是衡山的各色植物了。看到这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祝融峰下的磨镜台。那里的松林,仿佛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视线里。在我记忆里,磨镜台一侧树林中的每一株松树,都是迎风笔直耸立的,它们将枝叶朝山外挥洒的姿态,竟丝毫不亚于著名的黄山迎客松。
提到磨镜台,自然要提到一则颇具禅意的故事。在唐代,中国佛教的禅宗,又进一步分为南宗和北宗。怀让是南宗创始人惠能的弟子,常年在衡山传播南宗心法。后来,信奉北宗的僧人道一也来南岳修禅,他每天都按照北宗的修习法门,长时间纹丝不动地打坐。怀让想向他传播南宗,就带着一块青砖来到道一坐禅不远处,不停地在山石上打磨青砖,自称要磨成镜子。道一当然不信,怀让借机喝道,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又岂能成佛!道一由此大悟,成为怀让座下弟子,并将南宗发扬光大。后来,人们就把怀让磨砖为镜的那处山坡称为“磨镜台”。
民国时,曾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何键在这里建起了别墅,但真正让这栋别墅扬名天下的,却是抗日战争期间多次在这里召开的衡阳军事会议。蒋介石、宋美龄当时曾下榻于此,还留下了为躲避日军空袭而修建的防空洞。从1939年1月到1940年7月,国共两党曾经在磨镜台合办过前后三期游击干部训练班,周恩来、叶剑英均曾经来到这里,为三千多名抗日游击战的骨干学员授课。如今的磨镜台,树木苍翠,视野开阔,是中外游客游览衡山的必到景点。人们在走进何氏别墅追溯历史的同时,更为坡前那一片松树而喝彩。每当看见这些松树,脑子就会不由自主闪回到全民抗战的悲壮场景中去。这些松树高标云表、宁折不弯的风姿,不正是中华民族抗战精神的写照吗?
衡山的绿,还在于满山的茶园。因为终年云雾缭绕,海拔适宜,这里也成了云雾茶的绝佳产地。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道:“茶出山南者,生衡山县山谷。”衡山的云雾茶,最早开采于石廪峰,但古今茶客却公推广济寺一带所出产的最佳。其实广济寺也罢,石廪峰也罢,连同衡山上数百座茶园,海拔普遍都在八九百米,这样的高度,既不至于因为气温过低,茶树难于发育,叶片难以成形,又不至于因温度过高,叶片粗生粗长。衡山上的僧人、道士种植云雾茶的历史,始于唐代,距今已经超过千年。至今很多寺庙、道观一侧,都会有一畦青翠茶园。而茶农经营的茶园,更是遍布衡山各处。而且,行走在衡山上,野生茶树随处可见,哪怕是已经长老了的叶子,如果摘上几片放入背囊或者别在衣襟上,身上都会染上淡淡的茶香,登山的疲惫都会得到不小的慰藉。那日在华严寺,蒙方丈诚心待客,我们一行每人都有了一杯新茶。煮沸的山泉水一泡,杯中原本修长如剑的叶片,慢慢绽开,变得如旌旗招展一样。轻轻啜饮几口,闻着那满室的茶香里,我们艰辛攀登的劳累都消散了。
衡山的历史之凝重、风物之繁多,自然不是匆匆三日里能够充分体味的。离开衡山的前一夜,南岳古镇上飘起了细雨,这真是一个在潇湘夜雨中任凭万般心绪流连蔓延的日子。等到我在脑海里把登山时的所看所想一一回溯完毕,夜已深至子时。我最后望了一眼牌坊,踩着满街水迹走回宿处。我一路上都在轻吟“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山翁爱山不肯归,爱山醉眠山根底。山童寻着不敢惊,沉吟为怕山翁嗔。梦回抖擞下山去,一径萝月松风清”,只是不知这个雨夜里,会不会有某一株碧树、某一片白云,来到我的梦境,和我细细叙说衡山上那些我仍旧陌生的角落?
邱振刚,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和文艺理论研究,现供职于北京某媒体。在《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作品》《南方文坛》《中国文艺评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影视剧本等二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邱振刚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