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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杨献平:沿途:蜀地行迹与成都生活

来源:《芙蓉》 作者:杨献平 编辑:施文 2024-10-16 11: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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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蜀地行迹与成都生活

文/杨献平

那种恍然的感觉延续至今,十多年前,我无数次远距离路过,遥望、想象之中,感觉像是某一庞然大物的外围,不规则兜一个大圈儿。火车好像一根有韧性的钢索,艰难、匀速而又姿态滑溜地穿过秦岭,去往天水和兰州、武威乃至更远的乌鲁木齐和欧亚地区;或者直插西安,再洛阳,郑州再转新乡、安阳和我的故乡邢台。如此数次,看着青山奔纵遮挡的巴蜀,我从没想过进入。命运诡谲,忽一日,由西北至咸阳,火车掉头而向西南,穿山越岭的西成铁路,一方面让人觉得沿途的时空与天地阴晴不定,自然地理蜿蜒深入且又严峻深情;另一方面让人有一种由敞亮进入昏冥境界的恍惚与惊奇。想起李白在诗中感喟,“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脑子里不由得浮现“眉清目秀”的农耕与冷兵器年代,现代工业之前,进出巴山蜀水之路,确实飞鸟翅短,长风折腰,“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以至于在当下这个工业和信息化时代,我仍觉得这雄山深谷围圈与合拢的幽秘之地,仙意缥缈之间,也充满了诸多文化上的迷离色彩与难解之谜。

我也注意到,“孤独”的“独”繁体为“獨”。古人造字,都有出处和意蕴,“独”这个字以“蜀”搭配,大致是因为,蜀地从来都是独立的,或者说,是一个别乎于其他地方的自然地理及人群构成,而且是天下独一个,并无雷同。

单从军事上说,若由善于防守者经营,外强则断难入分毫。如三国蜀汉,诸葛武侯以攻为守,终成鼎足之势。五丈原星陨,蜀汉王朝便失去了柱梁与屏障,邓艾率军“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山高谷深,至为艰险,又粮运将匮,濒于危殆。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冷兵器年代,山川地理对于政权存亡作用重大,这也体现了人和自然的深度关系。这种关系看起来粗犷,似乎有迹可寻,可细究起来,却又觉得极其细腻、广泛,至大至微,且充满了玄妙与诡异。

由米仓山、摩天岭和大巴山派生而来的一片奇崛峰峦叠嶂与坡坝陈列之地,是司马错之前的苴国之所在,苴国的治所吐费城据说就在今之昭化区昭化镇;距此不远,便是有名的葭萌关,《三国演义》中张飞战马超的古战场,也是汉江与白龙江流汇处。从地理上看,广元至汉中和陇南一带,沟通秦陇,直通巴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乃至更遥远的历史年代,广元乃至阆中、巴中、达州等地,就是多地区人员的混合居所。20世纪80年代在青川县郝家坪战国墓出土的木牍,便是明证。这也说明,即使在极其古老的年代,人们在大地上的迁徙和定居活动也很频繁,并不受到地理条件及政治军事集团的限制,往更好的地方去,或者永远相信远方的美好,是人类的天性。

广元之名得于元代,以“大哉乾元”为要义。而这个地方显赫的首要原因,乃是女皇武则天出生地,这个不二女人,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传奇性,令人猜想不已的女政治家,其一生功过是非,依旧是后世之人讨论的对象。其父武士彟原是大木材商,世代精英,后与李渊交好,以钱财为李渊提供军需。唐帝国建立,武士彟获封太原郡公,后又加封应国公,先后出任利州、荆州都督,在任上去世。李世民说:“公(武士彟)比洁冬冰,方思春日,奸吏豪右,畏威怀惠,善政所暨,祥祉屡臻,白狼见于郊坰,嘉禾生于壠畆(垄亩),其感应如此。可谓忠孝之士。”(《文苑英华·攀龙台碑》)但也有很多史家对武士彟颇为不屑,成书于后晋时期的《旧唐书》中说:“武士彟首参起义,例封功臣,无戡难之劳,有因人之迹,载窥他传,过为褒词。虑当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笔,凡涉虚美,削而不书。”

这些话肯定有意气或者正统者的偏见在内,但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武士彟之女武媚娘确实是武周帝国的开创者与终结者,虽当政时短,影响力却不容小觑。有一年,我到广元盘桓,特意去了一趟皇泽寺,见供奉的便是武则天和李治,称为“二圣”,思量之下,没有下拜。大殿两侧肃立着李世绩、李义府、魏元忠、李昭德、狄仁杰、娄师德、张柬之、来俊臣、上官婉儿等武周时期重臣,其中的李义府、来俊臣皆为佞臣酷吏。因品行下作,李义府死后,李家不纳其入宗庙。来俊臣诬告株连酷刑之残忍与无道,令人发指,《资治通鉴》中说:“如周兴、来俊臣,乃尧年之四凶也。”皇泽寺后,还有武氏家庙。一人成圣,举家英明、美好,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但若是单纯的“慎终追远”之百姓家祠,倒也无可厚非。

对于贤者、大者、达者的崇拜,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年幼时期,无论在何种社会,群体之中必有出类拔萃的,他们的行为与品格,不仅可以影响他人,同时对群体有着标杆与号令的非凡作用。

皇泽寺下,嘉陵江平缓如镜,弯绕若长天泻地,来处遥远,去往杳杳。水流无尽,而人生何其短促,古人就此多发感慨,“逝者如斯夫”倒是寻常了一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才是其中真味。而对于水的看法和认知,《管子·水地篇》中“地者,万物之本源,诸生之根菀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经脉之通流者也”,《国语·周语》中“万物莫不以生,唯知其托者能为之正,具者水是也。故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更符合水的本质与作用。汉江、白龙江、嘉陵江之于广元,是最粗大的血管和动脉,连接、滋养了周边万物,也使得这一片南北交界之地由来已久且生生不息。

在千佛崖,炎炎烈日之下,仰望诸多的石窟和佛龛,不由得身心安静,灵魂纯粹。与面前的流水及蔓延的草木相比,那些在大梁山上被历代人开凿和雕刻的佛陀才是真正超脱的、不朽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独立存在,而是相互成就、发现,进而承认、合作,都是长期互惠并存的结果。如《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坐在石窟下的长椅上,流云长天,湛蓝之中,白色飘逸,大光普照,大地依旧博大而喧闹。有一次我觉得广元不仅是入蜀出蜀的要塞与文化文明的孔径,还暗含了自然物候于此并持续进行的特殊、隐秘的流变状态,以至于此地既有北方的峭冷、粗粝与直接,又兼具巴蜀之地的细柔、多味与灵性。

关于这一点,在剑门关体现得更为淋漓,在这里既可以看到常绿植被,也可以看到北方的硬岩石与落叶乔木。有一次,我和朋友鲁青攀登鸟道,那种艰难只让我觉得,在一只猴子面前都自惭形秽,甚至不如蝼蚁与田鼠、蜥蜴和飞蛾。这些动物,在曲折陡峭,风吹如雷的险要小道上也如履平地,而人,形体的大,以及长期于平地的行走,使我们早已经失去了与自然深度亲近的能力和机会。

鸟更为高贵,它们是天空和万物共同的精灵,生存在尘埃与云霓之间。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杨献平《沿途:蜀地行迹与成都生活》)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散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江南》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沙漠的巴丹吉林》《弱水流沙之地》《黄沙飞雪:河西走廊之书》,“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以及多部长中短篇小说、诗集等。现居成都。

来源:《芙蓉》

作者: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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