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中篇小说)
文/白琳
布达佩斯的雪陡然落下。从超市回家的路上,雪花星点,色调暗淡,斜斜扑上远处灰色教堂的巨大尖顶。牛奶、面包、欧芹、抱子甘蓝、番茄、火腿和形形色色的茶叶折叠在肩胛骨下薄薄的帆布袋中,像凸起却没能长出的翅膀。从前一个街区走到下一个街区,它们在身上越来越重,落上了雪沫,很快又化成水珠。我在公寓前站定,把这些负累扔在脚下,看它们软趴趴靠上沉重的深褐色木门,从口袋里翻出钥匙,又腾出手擦了擦因为戴着口罩而雾气蒙蒙的眼镜。
大门不好开,需要多试一试。黛比这么说。那晚上她站在二楼的扶梯前跟我打招呼,俨然一位生活在旧式宫廷里的贵族。
我妈妈说你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没错。
抱歉,我想问会住到什么时候?
不太确定,因为我现在买不到回国的机票。
啊,没关系,你放心住下来,反正这个宅子也空着……我只是想要有个大概的时间概念。你知道我不常来……
我知道。我想,也许是几个月……在居留证到期之前,我必须回到意大利。
OK,我明白了。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在等我。
没关系。我不是一个早睡的人。
你不住在这里?
偶尔。我会过来清洁。
我点了点头,思索如何接续下面的谈话。你今晚要留在这里吗?我原本想这么问的。
一会儿我告诉你怎么使用公寓里的物品。不过那之后我会离开。她似乎能够阅读我的心思,这种锐利源自她的母亲,她们一样聪明。
怎么走?
马克开车来接我。啊,马克是我的男朋友,今天太晚了,但哪天有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
好,我很乐意。
面前是一栋18世纪的新古典建筑,有一个空旷的庭院,围栏式宫殿设有双柱廊道,保留着阳台。为了再现内廷的古典完美,装饰被克制到最低限度,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欣赏这种禁欲系的冷淡风格。不过,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从庄重与无聊中捕捉到一丝半缕低调的烦琐——高大华丽的锻铁大门、黑色镂空铁艺装饰、彩绘天花板、雕花扶梯和彩色玻璃窗。巴洛克的残余与帕拉迪奥中产阶级主题是匈牙利古典主义中罕见的元素,但在典型的住宅建筑中,偶尔如此点缀并不令人意外。
这栋楼很安静。或者,简直称得上死寂。我沿着旋转楼梯上楼,绕过四分之三的围廊走道,仔仔细细观察即将入住的庭院。晚间十点,除了眼前的屋子里透露出昏黄的光,其余都沉陷在一片幽闭与宁静中,能看到的一切都蒙着夜的薄纱。
现在这栋宅子就只有我们一户人。之前楼上曾短暂地作为民宿租住给来旅行的人,但这在匈牙利不合法,后来所有的屋子都关闭了。黛比解释道。
一共四层?
是的。
我们现在是在一层?
没错,但你也看到了,它很高。
是很高。我俯身去看。方方正正的庭院在身下打开,与所有古典建筑一样,柱子线条干净优雅、简洁利落。那些浅浅附着的娇揉造做都隐匿在扶梯与大门外侧,内部空间更多着意于高贵的朴素。
其实——我收回探向黑暗的目光说,在中国这是二层,而且要比普通的二层楼高出很多。
嗯,屋子很高,你可能得适应一阵子。
具体会有多高?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我妈妈更了解,但我觉得有五米左右。其实,我不很喜欢这里……
哦?
因为太空旷。你听,我们走路都会有回声。这个房间——我觉得如此,常常给人过于寂静的感觉……如果你觉得暖气不够暖,就告诉我,下次来我给你带一只电暖炉。黛比光着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并不畏冷。她带着我穿过两间巨大的会客厅,以及一间高门紧闭的卧室,看着她走路的样子,石砖的寒气似乎也渗入了我的脚底。她边走边说:那是我姐姐塔莎的房间,她平时不会回来,但是我们还是保留里面的原貌——我姐姐,你反正也知道的,她这个人比较“龟毛”,并不好搞……哦,这是咖啡机,这是茶壶,还有这些厨具,你都可以用……啊,这些杯子是我姐姐的,这些是我的,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用我的……还有这是吸尘器,这个是我爸爸让我给你买的插线板,一个五米一个两米,你知道这房子太高了,所以那个五米的你可以用在卧室……还有新的浴巾……浴室和卫生间隔开了,那里还留有我的洗浴用品,如果你喜欢可以随便用。
好的。谢谢,不过我明天大概会去大采购。
嗯。她点了点头,哦,对了,如果你要去买东西,超市的话走一条街就有一个Lidl,旁边还有一个Tesco……
Lidl就够了,我特别喜欢这家超市。我笑着说。
没错,我住在这里时也就只去那间。物美价廉,不过你要是去买一些日用品,那就去它对面的dm。
这里也有dm?
是的,你喜欢这家店?
嗯,在德国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它。
确实。我也喜欢去那里看看——不过你如果有更多需要,或者想买一些高级点的商品,MÜLLER也是一个好选择。还有……
她仔仔细细跟我说了许多附近的去处,包括好餐厅和酒吧。我逐一在地图上标记下来,这个过程里,她带我去看了我的房间。因为楼层太高,这个屋子被重新装修成双层格局,足够宽敞,然而只是整栋大房子中的一个房间而已。楼下是书桌和沙发,楼上是床。圣诞红的床品刚刚被浆洗过,正散发清新洗衣液的味道。墙壁上挂着三幅水彩画,都是布达佩斯的风景。
我爸爸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一定要告诉我。我都会帮你添置。
哦,很好,谢谢你们,为我想得这么周全。
应该的。我妈妈说要让你感觉到便利,就像是回家一样。
谢谢。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其实今天飞过来时,我还盘算着怎么在这里安定下来,该买些什么,现在看来几乎不需要任何别的安排。
有什么需要你一定告诉我。她再一次强调,希望你在这里住得开心,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
那么,她按亮了手机,看了看时间,我要走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哦,那扇大门很老了,所以锁孔不好开,也许你需要多试试。
好的,明白了。
晚安。
晚安。
其实大门很好开。只要轻轻转动锁芯就好。那声陈旧的带有岁月痕迹的“咔嗒”声和古老的木头上陈旧的烙印总能带人踏入另外一个时空。每当我把手袋扔在地下,用手拧动黄铜手柄,沉重的木门就忽而打开,很快将喧嚣关在身后,我拜读的是塞在历史空间的一个幻境。
黛比说得没错,整栋建筑过于冷清。不知道什么原因,其他的空间像是被废弃很久了,只有这一个还短暂地活着。日复一日,果然只是我一个人的庭院。在塞尔维亚给毛里奇奥打电话时,他说“来吧,你会喜欢。它在市中心,但是很安静”。我原本是不相信的,几年前,瓦茨大街我来过一次,是游人如织的地方,真真切切的闹市。挂掉电话,爬上贝尔格莱德酒店里那张有些洇湿的床铺时我的肩膀忍不住抖动,牙齿也叮叮当当在嘴里打架。我把自己埋在松弛的枕头里,睡前模模糊糊想:过度夸张。毛里奇奥比起他的太太而言,总是更喜欢过度夸张。
我只是以为“安静”是指可以一个人住一间空空荡荡的公寓,没有其他房客的打扰,没想到却真的享有了整栋布达佩斯的建筑。最初的几个夜里,我总会轻轻走出屋子,环顾四周。巨大的落地窗一个一个紧闭着,静默无声,庭院中只余漆黑寂静。闹市就在其外,而此处却荒寂至极,确认过多次之后,我接受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的现实。
很快,我进入了采购的繁忙之中,先去超市扛回来大量的肉类、蔬菜、水果,屯粮过冬,填满了冰箱。接着去dm买了洗浴用品和熏香,再然后搭地铁M2线路去六站地之外的厄尔斯广场,从一家1990年开的IKEA扛回来几个碗碟、一只花瓶、一束绿色植物假花、一张姜黄色餐垫以及一套牛油果绿的床品。这一切做起来并不十分轻松,因为前往布达佩斯的那天下午我在巴塞罗那机场摔坏了手机,此后,失去了这个现代人必备物品的我像是损失掉一半的功能。我失去了作为人的自信,在陌生的街头东张西望,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不安与慌张成为常态,在每一次走出去之前都忐忑无比。然而这种状况只短短持续了几天,我很快通过人类极强的适应能力重新开发自我,出门前反复查看地图,沿路牢牢记住地标建筑,就这样在布达佩斯穿梭几日并没有走失,并且感受到了一种原本应属于自己的轻盈,我成了我自己,而不再与那只同世界捆绑的手机黏腻在一起,这是一点意外的自由。
最初的一周,我每天都要在瓦茨街上来来回回往返几次。它就在这栋住宅的大门之外,是布达佩斯古老的商业步行街。这条街上咖啡馆、餐厅和商店林立,建筑大多建于18、19世纪,风格典雅华贵。圣诞节前夕,彩灯和花树林立四周,闪烁璀璨,街道尽头是圣诞集市,熙熙攘攘,几乎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人。住进来不几天之后,黛比要在城中加班,以腾挪出回罗马庆祝节日的时间,为了上下班方便,所以也搬进来短居。她住在一个宽大的两居室套间,我走进去过几次,觉得过于空荡,一切家具在里面都显得矮小,一张相对阔大的床摆在最里间屋子中央,像是漂浮在海面上,深冬的海面,我感觉到了冷。
不觉得冷吗,那个房间?早晨在厨房里遇到,我靠在盥洗池边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忍不住问。
冷啊,所以我不喜欢来这里。但是有什么办法,至少从这里去机场比较方便,我21号去罗马——他们要求我一定要回去过圣诞节。一定——至少一年中这一次得见到你——他们说。好像因为圣诞节才发现还有我的存在……不过,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
一只新手机,还有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现在是一个光溜溜的人。
没错,但也可以好好享受这一段不被打扰的时间。
我点头,同她谈起我一段时间以来对布达佩斯的探索以及每日的购物行程:BP地铁站的扶梯速度太快了,每次上去我都得小心准备,不然容易撞人。
不仅你这样,本地人也如此。
是我在欧洲见过的最快的扶梯。
好像确实如此。我们的个性都有些急。
我搭地铁回来时看到有个年轻人好像嗑了药。
哦,说说看。
他双眼迷蒙,高声喧哗。
也许喝了酒?
没有酒味。
节日里偶尔会看到。其实我不喜欢过节。太吵闹……圣诞节没办法,要和家人一起过,新年就常常不过。
那今年呢?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白琳的中篇小说《快雪时晴》)
白琳,生于新疆,罗马考古艺术史硕士。讲中英意德语。中短篇小说在《当代》《收获》《芙蓉》《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2015 年获新经验散文奖,2016 年获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2022年获欧阳山文学奖,2023年获华语青年作家奖。
来源:《芙蓉》
作者:白琳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