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碧水映照的湖湘乡愁

——读黄义的《碧湾之上》

文/卢圣锋

（一）

湘楚之地，水是流淌千年的灵魂。汨罗江畔屈子的行吟、岳阳楼前范仲淹的抒怀、洞庭湖的浩渺烟波、湘江上的千年舟楫，水的灵动与文化的厚重在此交融，碰撞出独特的文明光谱。

收到黄义先生寄来的最新文集《碧湾之上》那日，湘江正涨春水。素黄色书封上，水墨勾勒的水波纹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书中流淌的湖湘记忆，丝丝缕缕，引人入胜。

《碧湾之上》深深扎根于湖湘水域文明的精神土壤，以“水”为经纬，串联起个人记忆、家族叙事与湖湘文化的深层对话。作为《湖南工人报》的资深报人，作者的文字镌刻着“劳动者凝视”的基因，他以新闻人的冷峻与作家的悲悯，将镜头对准工业化浪潮冲击下的乡土社会，让这部作品既是一部行走的“湖湘文化人类学笔记”，也是一曲献给消逝中的乡土中国的挽歌与赞歌；既是一部“工人的精神地理志”，也是一首“被遗忘者的生存安魂曲”。

《碧湾之上》全书分为“洞庭记忆”“湘江印象”“潇湘寻梦”“麓山笔谈”“湖湘风流”“文化探源”六个部分共八十二篇文章，每一篇章都像一条支流，最终汇入湖湘文化的长河。书中文字，锁定童年及求学期间记忆深处的故土湘北水乡，追踪寻迹家族的人事和家史，回望乡村，记住乡愁，为家族留下一笔精神财富；作者记录湖湘各地的风土人情，借景抒情，抒发对自然、对人生的感悟和敬畏。

（二）

“洞庭记忆”是全书情感最为浓郁的篇章，黄义以细腻笔触勾勒出湘北水乡的童年图景，菱角、芦苇、渔船、晒场……这些寻常物事在他的笔下，都成为承载集体记忆的符号。

在《碧湾之上》中，作者如执解剖刀般，剖开家族基因之谜。《罗江黄氏族谱流考》里记载的迁湘始祖黄嘉琳，明末从江西逆江而上，最终在洞庭湖畔落地生根。这个“逆流而上”的迁徙意象，恰似湖湘文化中“吃得苦、霸得蛮”的精神密码，被他用文字的银针一一唤醒。那些在族谱里沉睡的名字，在他的书写下重新焕发生机。

在《故乡的菱角》中，“菱角”作为洞庭水乡的物候符号，刺破的不仅是湘北水乡的涟漪，更是深藏于湖泥中对姥姥的独特记忆。作者回忆起随姥姥采菱的场景：“姥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中提着一只竹篮蹒跚而去，脚下的木屐‘噔噔’作响，在下雨的湿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屐印。”这些充满温度的细节，既藏着浓浓的乡愁，也暗含着农耕文明的消逝。

在《祖屋寻源》中，作者重点刻画了外祖父“勤劳和与命运抗争的中国式农民”形象，老人用最朴素的方式传递着生存的智慧。而在《河洲深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成就了一个充满故事的村庄。“芳草青青，江水无言，故土的一切都在苏醒”，作者将爷爷、父母、姑妈等个体的生命历程串联起来，拼凑出一部微型的湖湘近代史，让家族的故事在洞庭烟雨中有了更深的底蕴。

（三）

“湘江印象”以母亲河湘江为线索，记录沿岸的码头、古镇、工业遗迹，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展现出河流文明的双重性。

在《靖港之惑》中，黄义描写了千年古镇靖港的变迁。青石板路仍在，然而真正身处其中时，他却生出一种似曾相识又茫然的复杂情愫。他没有简单地批判商业化，而是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新旧交织的情绪——古镇的记忆还在，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在这里，湘江既是历史的见证者，见证了古镇的繁华与沧桑；也是现代化的牺牲者，在时代的发展中，许多传统的东西逐渐消逝。

在《窑湾拾遗》中，作者以老街记忆为时间标尺，记录下工业遗址的蜕变。而在《碧泉潭探源》中，这种空间叙事达到了哲学高度，将水文考察转化为文明寻根，探寻着湘江流域更深层的文化内涵。

“湖湘风流”记录了一批坚守本土文化的普通人，他们或许不是宏大叙事的主角，却是文明真正的传承者。无论是让书法走进社区的艺术家，还是普通的工匠、援藏工作者，他们的故事都为文化传承提供了人格化的注脚。而“麓山笔谈”则充满现实批判性，《闯市场还是挤官场？》反思当代人的价值取向，《当资本叩门》直指企业家精神异化，作者虽未给出答案，但字里行间的焦虑显而易见。

《碧湾之上》的珍贵，在于它既记录消逝，也寻找新生。作者不沉溺于伤感，而是试图在现代化进程中为湖湘文化找到新的表达方式。他在《河洲深处》中提出：乡愁不是往回走，而是为了看清自己从哪里来。

（四）

“潇湘寻梦”更像是一场文化考古之旅。黄义行走在湖湘大地，从汨罗江畔的楚辞遗韵，到梅山深处的狩猎图腾，再到侗乡的吊脚楼与巫傩仪式，试图在碎片中还原出湖湘精神的完整图谱。

《风水荆坪》写湘南村落荆坪的兴衰，村里按北斗七星状排列的七棵古树，是古村的镇村之宝。在《侗乡空港》中，他捕捉到吊脚楼与登机廊桥的视觉隐喻；在《检索芷江》里，受降坊的每一道石纹都在言说胜利与创伤的双重记忆，让文化解码有了历史的纵深。

作为黄庭坚的后裔，作者在《拜读黄庭坚》系列中，从先祖的诗文中寻找精神资源。他解读黄庭坚的“不俗”哲学——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坚守内心的独立。在功利主义盛行的今天，这种态度显得尤为珍贵。在《不俗，是理想，也是处世态度》中，他将先祖“临大节而不可夺”的风骨，解码为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疫苗，完成了古典精神的当代阐释。

作者打破传统媒体人书写的单向度歌颂模式，在《碧湾之上》中构建了多声部叙事场域。他以报人的敏锐与作家的赤诚，在工业化与乡愁、异化与救赎、遗忘与记忆的张力中，开辟出独特的叙事航道。这部文集超越了地域书写的局限，在一片水域解码当代中国精神结构，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镜像。

从洞庭烟波到湘江激流，从窑湾建筑到芷江石碾，在《碧湾之上》的文学地理版图中，每个坐标都是文化基因的采样点。文化记忆不是包袱，而是前行的底气。在城市化与现代化的狂飙中，守住“碧湾”般的精神原乡，才能构筑起抵御虚无的文化堡垒。正如作者所言：“后人可以回不了地理意义上的黄家湾，但一定要回到文化意义上的碧湾。”

卢圣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