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壤歌(组诗)
作者丨雷晓宇
◎凝望
站在长满青草的山岗向下望去
远处是村落、田野。一些房子
被树林包裹得密不透风
炊烟从瓦片屋顶一点点渗出
水田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微光
在这如幻远景之中,还有无数
烧荒的人,耕种的人,养桑的人
织布的人,打牌的人,面色凝重的老人
鼻子下挂着长涕满地疯跑的孩子
和走在路上小如空中微尘的人
说书的盲人,正在竹竿一头在慢慢消散
等到夜幕降临,大地上的万物皆已隐匿
那时,能看到的只有空旷荒地上的
一座灰堆,还在发出几点火光
有一种永不磨灭的星空气息
◎如何识得自性
根据物质不灭原理。在我之前
早就有我先于此身存在,在我之后
也有无以计数的我,替我继续活着
如果把时空折叠起来,此刻
至少有两个我共享这个世界
少年之我,常执于此念:
为什么“我”正好降临到我的身上
而不是另一个人,一只飞鸟,甚至
一块石头?直至人到中年,为生所累
才不作这无谓的纠缠。只有一件事
让我难以释怀,这些年,母亲的风湿
越来越重。她总是说膝盖痛
手臂麻木。而我竟从来不知道
这痛楚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能寄居到母亲体内
就像四十年前那样,用无形之身
感知她所有的痛。或者三十年前
从她体内带走一部分痛楚——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昏暗的灯光下
母亲在剖鱼,突然刀子从鱼背一划
割过母亲的手掌,那种如闪电般
瞬间传遍全身的痛,现在仍清晰可感
每次想起,就会打一个寒战
◎山间池塘
柔软的藻树间,山里的池塘
是一张既相对恒定又
随时都在变幻的天象图
时间的指针分割着无穷光景
并在空无一物的水面划出层层涟漪
它独对的垂直领空,荒无人烟
只有空中飞鸟频频来访,有一些
受惑于鱼虾的游说,突然掉转飞行轨迹
一头扎进池水之中,像是在赴死
在这万籁俱静的山里,仿佛有一种
无需翻译就能共通的神秘语言
引导着万物。永不枯竭的镜像:
天上的雨水源于冥想与祈祷
地下的清泉来自黑暗的奥义,岸边
几缕春草年年向池塘进贡新绿
仿佛这里就是宇宙的中心
少年时代的我们,也曾在水里
反复练习飞翔这种与生俱来的技艺
随后开始憧憬大海,梦想着有一天
当上水手,静观笨拙的鲸群在海面
喷出泡桐般开满一树银花的水柱
游完之后,我们背负几滴潮湿的池水
赶在暮色来临之前走上回家的路
水滴中的白云和星空,让我们无论
走到哪里都自带光明。即使林下
一片漆黑,暮色也会为我们让出一条
无畏的坦途
◎击壤歌
把石头凿空
就有一所
干净的房子
把自己凿空
在兵荒马乱的肉身
找到安身立命之地
最好是在小河边
用泥巴绘制一个
鱼形陶罐
用来捕鱼、取水
如果时光太过漫长
而山里又稍嫌岑寂
就依照自己
在水中的倒影
凿刻一尊笨拙的神
“一生只饮清水”
只守着一尊
自己的神
◎大雪将至
北风吹了一夜,气温从初春
骤降至大寒。山里的树叶
都快要落光了。这个时候
田野里只有一种混沌的颜色
像是启蒙,在悟与顿悟之间
如果天降大雪,整个世界
就真的只剩下一种颜色了
山是白色的,水面结了冰
漆黑的屋顶,也变得洁白。
连树枝都是透明的,晶莹剔透的
那种智慧。这个时候,要是有人
到空旷的野外,捡一些枯枝
并将它们点燃,即使隔着很远
你也能看到那一团大火
也会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
感受那种形而上学的温暖
那些枯枝败叶,正在滴水
看起来,就像是为众生
自行投身于火焰
◎极光
如果一个人失聪,眼睛变得清澈
整个世界只剩下光影。他耳中的水
是淙淙的色彩,雨是绵密的色彩
堆在田野的草垛,是空旷的色彩
一生走过的路,是一种含混的色彩
含混又空灵。太阳下山
是一张悲怆的羊皮鼓
还带着演奏者的体温和气息
月亮升起,是一把低沉的大提琴
他无数次站在一棵枯木前,想象
那种众鸟啼鸣的光影。恍若隔世
刀斧过后,树的空寂之相渐渐显露出来
空中飘过洁白的雪花。最后到了
一年的顶端。他站在风中
一遍遍谛听北风低咽而又凛冽的色泽
想到流水、火焰,黯然神伤
如果一个人突然失聪,世界只剩下
明暗交错的光景。只有环绕在母亲身边的
那一声低沉的轻叹,能被他听到
此刻,母亲正坐在清晨的树下
从遥远的前世,递给他一根柳枝
◎互赠
在鲜嫩的玉米地里,我曾抓到一只
不知因贪食玉米还是受到惊吓的幼兔
它蜷缩成一个受到天大委屈的孩子
呆坐在那里,耷拉着耳朵,瑟瑟发抖
我耐心安抚这幼兽,一遍又一遍地
抚摸着它柔软的身体,喂它从田野采来的
蒲公英、车前草、田边菊
就像很多年前,月亮一遍又一遍
安抚那个走在山路因贪玩
而晚归的孩子。那时,我和兔子
都尚年幼;长大以后,我们
对整个旷野,都有了一颗无畏之心
来源:《芙蓉》
作者:雷晓宇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