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所归，心之所栖

文/洪樱

人大概总是这样：越急着要找什么，它就越躲着你。等你不想要了，它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像个迟到的玩笑。

最经典的，是剪刀。

你翻遍书房所有抽屉，心急如焚，它就是不现身。可等到哪天你不再需要，它反倒一把接一把地冒出来，在杂志堆底下、饼干盒旁边，甚至莫名其妙出现在花盆后面。

这让我想起儿子读中学时的袜子。不知买了多少双，每周末回家，总会漏掉一只，另一只孤零零的。后来他索性每次买十二双一模一样的，哪怕丢了一只，随便拎两只也能凑成一对。

看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有时候不是变得更严谨，而是学会了接纳混乱。

小时候，母亲总在我耳边念叨：“从哪里拿的，放回哪里去。”那时候只觉得烦，如今回想，才明白这句话里藏着多么朴素的秩序。哪怕再匆忙，把东西放回原处，是对下一个自己的温柔。

有一个朋友，办公桌像一座正在发掘的遗址。文件层层堆积，像是时间的沉积岩。每次要找什么，他就得像考古一样，轻轻拨开往日尘埃，在记忆的断层里小心挖掘。他说，这种混沌里常有惊喜，某张便利贴后面写着一闪而过的灵感，某页旧报告的边角还藏着一句忘了来源的诗。“整齐有整齐的美，”他说，“但乱，有乱的礼物。”

而另一位朋友，活得像一个严谨的档案管理员。每一个思维碎片都被编号、归类，如同对待古籍善本。即便信息如潮水般涌来，他也能从容地建起一套收纳系统。电脑桌面永远清朗得像秋日的天空，层层文件夹构筑成知识的树状图，数以万计的文件各安其位。这秩序的背后，或许是对失控的一种本能抵御，仿佛维持表面的整齐，就能稍稍挡住生活本身的混沌。

我们大多数人，其实摇摆在这两种状态之间。有一阵子，文件夹整理得像药剂师的抽屉，每项子目录都一丝不苟；另一阵子，文件却像被风吹乱的落叶，杂乱地堆在桌面的角落。这种反复恰似内心的晴雨表，秩序的背后，往往是对生活的某种掌控；而混沌期，则悄悄暴露了深处的惶惑。

这个周末，我准备整理书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一直都喜欢整理。不是因为它能一直整齐，而是因为我享受那种一次次把散落的东西重新归位的过程。房间像人，总会乱的。但我们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把它重新认领回来。

书从书架蔓延到地板，纸张散落四处，像是整个房间都在缓慢地呼吸着混乱。每一本书都牵连一段回忆，每一张纸片都值得重读。整理，因此从来不是机械劳动，而是一场无声的对谈。

然后我翻到了大学时代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枚干枯的银杏叶，书页间还散落着当年文学社写的诗。字迹已经有点模糊，可当时那种郑重其事的心情，却依然清晰。我坐下来，一页一页翻看。窗外雨声渐密，而屋里，时间仿佛正在温柔地倒流。

其实整理东西，就是在整理自己。

一个人是否整洁，不只关乎习惯，更映照着他内心的状态。那些能牢牢掌控每件物品位置的人，或许也在努力掌控自己的人生；而那些放任物件四处漂流的人，或许更愿意接受生活本身的不可预测。没有哪一种更好，就像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活法。

整理到一半，我在一沓旧杂志底下，找到了那把失踪很久的剪刀。不止一把，是三把。它们安静地叠在一起，闪着金属特有的清冷光泽。我忍不住笑出来，曾经有多少次，我为了找它们翻箱倒柜、心急如焚。如今不需要了，它们却一齐出现，像是约好了要给我一个迟到的安慰。

母亲的话，在那一刻忽然有了更深的意义。“放回原处”，不只是为了下次好找，更是给每一样物品一个家、一个归属。有了归属，便不会再迷失。

物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我又开始分类：要留的、可捐的、该丢的。起初很难，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有必须存在的理由。但随着时间推移，抉择变得容易起来。那些真正重要的，会紧紧抓住你；而那些令你犹豫的，大多都可以放手。

捐掉的书，会被另一个人阅读；送走的衣服，会温暖另一个身体；丢弃的纸张，将化浆重塑，获得新生。没有什么真正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就像时光，它看似流逝，其实都转成了记忆与经历，默默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黄昏时，整理接近尾声，房间空阔了许多。我站在门口静静打量这个空间，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不是来自整洁本身，而是来自于选择。选择保留什么，放弃什么，珍藏什么。

生活之中，我们不断积累：物品、情感、回忆、关系……有些滋养我们，有些却只是负担。定期整理，不仅是清理空间，更是清理自己。给每样东西一个位置，也是给每一个念头、每一段情感，一个安放的地方。

最终会明白，我们需要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一把剪刀，就足够剪开缠结的线团；几本好书，便足以慰藉深夜时的孤独；几句真心话，能够温暖很多个寒冬。其余的，或许都只是多余的装饰。

清理之后，不是空无，而是为真正重要的事物腾出了位置。

物有归处，心有归处，生活自然澄明起来。

而那把终于出现的剪刀，如今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等着下一次被需要时的召唤。

这一次，它一定会在那里。在它该在的地方。

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经过迷茫与寻找，最终都会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洪樱，湖南省攸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散文学会会员，文学创作三级。湖南散文学会理事，毛泽东文学院第六期作家班学员。著有个人散文集《樱雨飞花》。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复评铜奖、中国地市报新闻奖二等奖、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湖南省好新闻一等奖、湘潭市第四届文学艺术奖成果奖、五次获“中国银行业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