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屋(中篇小说)
文/薛燕平
在森林鸟路和向日葵路的交叉处,矗立着一座橙红色的三角形房子,人们叫它橘屋。如果天气好,橘屋会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而当天色阴沉的时候,它却显得很妩媚,像一位婀娜的少妇。森林鸟路和向日葵路的另一侧,几乎没有建筑,打眼望去,是大片的草地,绿意盎然,很有生机。向日葵路的这一侧,更远处则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看上去充满了神秘感。
这是酷热六月的一天,我和老公伊万去看房子。停好车,我看到街对面一棵浓荫密布的马栗树下,站着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丰满的妇女,栗色大波浪长发像一股水波在头上流动。她转动着身体向四周观望着,直到看见我和伊万才站定,笑着朝我们挥手。伊万低声说:这应该就是那位房产中介。互相介绍完毕,女中介带我们去看房子。
她在前头引路,不时回过头介绍着即将带我们看的这套房子:你们将看的这套在第一层,整座建筑只有三层,每层只有一套房子,有三个房间,起居室非常宽敞,虽然房子的形状有些特别,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她的英文说得很流利,停了停接着说,建筑虽然老旧,但厨房和浴室都是去年新装修过的,包括里边的设备,比如煤气灶、抽油烟机。说到这里,她特意看了我一下接着说,听说中国人做饭油烟很大的,所以这很适合你。伊万却摆手道:我太太做饭很少油烟的。女中介对伊万改用他们的母语说了句什么,伊万又摆了摆手。她加快了速度,高跟鞋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咚咚”的锐响,阳光像是无数颗小钉子向我的身体扎下去,很快我就浑身冒汗了,头皮和后背有很多细密的汗流像小虫子一样在蠕动。阳光越来越强烈,眼前明晃晃的,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仿佛原本存在的东西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顺着女中介走过去的方向,便看到了橘屋,那个三角形的有些怪异的建筑!我惊讶地道:那不是橘屋吗?!女中介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只手搭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高跟鞋的响声也戛然而止,四周变得异常安静。
对呀,就是那座房子。女中介有些诧异地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橘屋?不等我回应她,她便笑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座房子在我们中介公司里是很特殊的,有的人特别喜欢,有的人特别不喜欢,尤其它的颜色,夏天的时候,真是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住在里边的人并不觉得……而且价格也比其他公寓低,关键是这个季节,想找到一处合适的公寓并不容易。说完,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继续朝那栋房子走去。
我超过伊万,追上女中介,尽量跟她步调一致后,问她道:我们今天就只看这套房子,还是有其他房子可以看?女中介略微放慢了脚步对我说:很遗憾,只有这一套,几乎所有能租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你先生说你们的新房会在明年春天落成,这样算下来,你们如果住在这里,也只有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时间,时间过得很快的。我点点头。
如女中介说的,公寓的客厅异常宽敞,足有四十多平方米,整个一面都是落地窗,院子里葱绿的景色尽收眼底,三间卧室每间都有十五平方米以上,房子虽然不是新的,但维护得不错,木质地板可以看到修补过的痕迹。厨房和卫生间确实都重新装修过,尤其厨房,灶具和抽油烟机是德国品牌的,女中介将抽油烟机打开,机器发出很轻的“嗡嗡”的声响。看,噪声很低的。
其实这套房子最大的问题并非房子外面的颜色,正如女中介说的,尽管它的颜色很刺眼,但住在里面就没有这个感觉了,而且因为房子橙红的亮色,光线会从各个角度意想不到地反射到房间里,整套房子显得异常明亮,让人时刻有一种振奋的感觉。最大的问题是房子呈三角形,所以三个卧室都呈现出不规则的梯形,感觉怪怪的。我正站在一间卧室门口,看着它奇异的形状发呆,女中介站在我身旁,见我发呆,她笑道:听说这栋房子的设计者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他对几何学十分着迷,据说他当年第一眼看到这块三角形的地时一见钟情,立即买下来,并着手亲自设计了这栋三角形的房子。女中介的这一番介绍,让我对橘屋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我扭头跟伊万交换了一下眼神,伊万在大学学的专业是数学,看得出,伊万的表情一下明朗起来,这时门铃响了。
女中介去开门,带进来一位七十多岁的高个男人,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叫阿提拉,他听说今天有一位中国女作家来看房子,很好奇,便来看看。我跟阿提拉握手,阿提拉用力攥着我的手,打量了一会道:欢迎你们,我和我太太都喜欢读书,希望能读到你的书。
好像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当中进行,女中介手里没有其他能够提供的房源,而紧接着夏天的长假即将开始,那时候整座城市都将进入休眠状态,一切都会停摆,到那时,租房子几乎不可能了。
搬家的这天,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搬家车刚停在橘屋的大门前,阿提拉突然出现了,在他的控制下,大门缓缓打开,阿提拉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司机刚松开油门,突然从院子里驶出一辆黑色奔驰车,把搬家车挡在大门外。一旁的阿提拉耸了耸肩,奔驰车门打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搬家车的引擎声盖过了阿提拉跟男人的说话声。接着阿提拉指挥搬家车退出去,奔驰车开出了大门,一个急转弯,很快不见了踪影。
趁工人搬东西,阿提拉告诉我,刚才那人是楼上的房客大卫,他和太太都在电视台当主持人。阿提拉还告诉我,夫妻两人也是在等新房子,但他们会在我和伊万搬走之前搬出橘屋的。
晚上伊万正在收拾箱子里各种记账本、报表一类。我坐在我选定做书房的屋子里,看着周围堆得满地的纸箱子,觉得生活里没有什么事能比搬家更麻烦了。门铃响起,我打开门,见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我猜她一定是阿提拉的太太桑德拉。
桑德拉把手里的一个塑料饭盒递给我说:欢迎你们,这是我下午烤的“珀嘎荞”(当地一种家常点心),希望你们喜欢。我刚要说谢谢,桑德拉又道,我有失眠症,希望你们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谢谢。我点头道:谢谢您的珀嘎荞,您不用担心,我们一定比猫还要安静的。桑德拉满意地走了。
我拿着饭盒朝伊万的房间走去,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老相簿,见我走进来,抬头道:给你看些老照片。我顺手递给他一个珀嘎荞,告诉他这是阿提拉太太桑德拉送来的。伊万一边吃一边点头道:比商店里卖的好吃。
我朝窗外望去,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起这间屋子的外面是向日葵路,一大片草地,接着是一片树林。我突然有些沮丧,治疗沮丧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
早上睁开眼,见伊万那边已经空了,知道他去了公司。我伸个懒腰,感觉周身酸疼,想再赖一会床,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竟然十一点多了。我翻身下床,拉开窗帘,突然涌进来的阳光,刺得我赶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窗户的边缘就像是被火炙烤着,近旁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红彤彤的,我这才想起这栋建筑的颜色,不由自主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好像我的身体真的染上了红色,这让我有一种去洗手间擦洗的冲动,但最终克制住了这种荒谬的想法,绕着几个房间走了一遭。除了处于房子中间位置的浴室,每一个房间,包括厨房,都被阳光灌得满满的。在这栋橘屋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东西南北的说法,仿佛每一道阳光都有着柔软的触角,从窗户的缝隙爬进来,占据着屋里每一个角落。
(节选自2025年第2期《芙蓉》薛燕平的中篇小说《橘屋》)
薛燕平,中国作协会员,匈牙利华文作协会员,钱理群教授的访问学者。出版有长篇小说《琉璃》《铜壶》《宽街》《21克爱情》《作茧》等十余部。曾获老舍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为匈牙利语、德语等。
来源:《芙蓉》
作者:薛燕平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