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间富贵花
文/王剑冰
一
我这里不是说的雪花,但她们是与雪同生共舞的花:高原花。
那些高原花,手摸上去的感觉,同触到雪花一样,都是柔软而冷凝。
是的,她们同样不能算是富贵花。
她们置身于高原,受风耐寒,无人怜,无人赏。当然,她们也不需要谁人怜、谁人赏,她们只是自顾自地雪中开、雪中放,而后,雪中亡。
然而,她们以自身的力量,装点了雪域。以小小的身躯,擎起了一片蓝天,挺起了高原的海拔。
当你的脚步悄然踏入,必然会有一个惊艳等着你,会有一个道理等着你,会有一篇《离骚》、一篇《道德经》、一篇《庄子》等着你。那是一部大书啊,探究不完,品赏不尽。
现在,让我们去做一次长途旅行,或者说,去感受一场惊天动地的艰难和视觉盛宴。肯定,路上你会不断地有惊喜。雪域冰峰的惊喜,江河源流的惊喜,辽阔草原的惊喜,辉煌庙宇的惊喜,还有,就是发现各种花草的惊喜。
不错,我们到的是三江源,黄河、长江和澜沧江的发源地。当然,这里也是生物物种留存的“神佑之地”,是高寒生物自然种质的资源库。你知道,这里能叫上名字的植物,像紫花针茅、固沙草、西藏蒿、垫状驼绒藜、小蒿草等,有八百多种。那八百多种,该是多少生命啊,在这片高寒区域,无不挥洒着生命的激情,演奏着生命的乐章。
二
没错,见得最多的是格桑花。
那么你可知道,格桑花还有一个名字,格桑梅朵。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那样,格桑花就是幸福的花。除了高原,哪还会有这种暖心的花呢?
可能最难遇的,是八瓣格桑花。藏人有一种说法: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
事实上,格桑花也是高原最普通的花,就像高原的女子,随时都能看到她的芳姿,听到她的歌唱。她的花瓣不大,细细的茎秆挺立着,看上去弱不禁风。
不,她怎么会弱不禁风!她骨子里坚强着呢,耐风沙,抗暴晒,战严寒。而且时时不忘把最美的姿态展现于世,随着季节,更换着衣饰和花颜。美丽的格桑花,同山风一同摇摆,同野草一起葳蕤,点缀着高原。
当然,还要提一下杜鹃花、龙胆花和报春花。
这也是人们关注的植物,她们花形独特、颜色艳丽,又生活在环境恶劣的高原,也就被公认为高山三大名花。尤其是杜鹃花,在青藏高原,是世界上种类最丰富的地区。
你只要用心,不定在哪个雪山垭口,就会看到那些团团簇簇、热情绽放的红色或蓝色的花儿。
矮小的龙胆草,喜欢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她的花是蓝色,花球却是紫色,这样的搭配,可能只属于她。
龙胆草分布很广,很多地方都能见到这种蓝色的小花。朋友说龙胆草也是常用的藏药原料,而且龙胆草比较好认,她们大都是把鲜艳的紫色和蓝色呈现给你。
是的,高原上的花,蓝色偏多,这同日照分不开,由于反射强烈的紫外线,高原上的植物大多偏爱蓝色。
报春花在中原多见,感觉应该是平原地带所独有,却没想到会在高寒地区看到她们的身姿。
这里的春天是十分短暂的,或者说根本就不明显。
但是那些报春花还是要开放。让你相信,这里的天地,也可以有春天样的烂漫。她们尽情地展现出红色、蓝色和黄色多种色彩,鲜艳地凸显出自己那个个性的名字。
在嘎嘉洛草原,开得最多的是水晶晶花,真的,怎么就那么艳丽可人。朋友说,她们也是报春花啊。就更加喜欢了。
粉红色的花朵玲珑娇俏,呈簇状地长在纤嫩的花茎上,人们喜欢这些娇小而美丽的花朵,常用她们来比喻草原上含羞的少女。
三
有人将绿绒蒿也列入了名花之列。
那么,从欣赏和生态分布的角度来排列高原上的四大花卉,便是龙胆、报春、绿绒蒿和杜鹃。
有一种多刺绿绒蒿,茎上生着黄褐色或淡黄色的刺。在我来的时节,正是绿绒蒿开花的时候,她虽然叫绿绒蒿,却是开着蓝紫或深蓝色的花。
那种蓝在阳光下格外亮眼,那么干净、纯粹,不染纤尘。似乎她生出来,就是在以这种耀眼的蓝来向雪山挑战。
你看,一棵多刺绿绒蒿,就像一束扎花,那么富有艺术感觉。蓝色花在四围,中间是深蓝的花球,且都长着毛茸茸的花刺,显出无比娇憨。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到处能见到她的芳容。
当地人说,这种花,具有消炎止痛的作用。草原牧民有个头疼脑热,或遇到外伤骨折,都可以找她帮忙。她会尽情地献上自己,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
我看着这一株株摇曳在寒风中的蓝,长久地不愿离开。
绿绒蒿是一个家族吧,还有五脉绿绒蒿、总状绿绒蒿、红花绿绒蒿,都长得姿态各异,开的花也不同。比如五脉绿绒蒿,花是蓝色的,且垂挂着,花口向下,谁要是按照她的形态原样照搬成一个台灯,将会十分惹人。街灯也可以呀。
虽然绿绒蒿不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具有排毒疗伤的作用。当地藏民根据多年的生活经验,用她们治疗跌打损伤,或内科、妇科疾病。
如此,她们的力量便带来了值得关注的民俗:如果一个山谷中生长有茂盛的绿绒蒿,那么从山谷中流出的溪水,也会被认为可以治病,牧民们就会跑到那里去取水。
高原人对不同的绿绒蒿有不同的叫法,由于喜欢这种美好的植物,对她们也就有了各种爱称,“狮子”“老虎”“金翅鸟”……为什么要以动物命名?因为在高原牧民的心中,这些动物代表着吉祥。
四
在可可西里山,竟然见到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莲。
她们就长在常年不化的白雪中间,有些被白雪覆盖了大半,不仔细看,看不到她们寂寞的身影。但是她们仍旧张扬着绽放的心志,等太阳和风把覆盖的雪收走,还是要露出自己的娇颜,为这山这雪这生命的种子。
到了巴颜喀拉,我竟然发现一种披挂着长绒大衣的高山雪莲,那么长的一串雪绒,让人想起西方油画中的贵妇人。那些贵妇人冬天会躲在暖洋洋的宫殿中,雪莲却是昂立于皑皑白雪之间。
据说这种白绒大衣,既能防寒又能保湿,还能反射高原上强烈的阳光辐射。
大名鼎鼎的雪莲,是藏药的主要原料,在冰雪严寒中,雪莲生长极为缓慢,至少要有四到五年的时间,才能开花结果。因而雪莲代表着纯净与自然,被高原人视为不惧风雪的圣者。
是啊,冒着缺氧的危险,每次攀登上一处高峰,见到雪莲,都会呆立许久。
寒冷的风吹起片片雪花,有些雪花迅疾地将一朵雪莲遮盖起来,同时也吹得我裹紧了厚重的防寒服。我想不明白,这么好看的花儿,为什么会独处一隅,选择在这里开放,是喜欢这里的寂寞,还是喜欢这里的酷寒?想着又笑了,这就是人家生命的选择,哪个要你来怜惜。你来了,只有惊叹的份儿。
五
不久就听到了歌声,是的,那熟悉的歌声: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接我开放/小而白/洁而亮……
这是另一种叫雪的花:雪绒花。同样大名鼎鼎。
她的花是白色的,不注意会以为是她的枝叶。起初我不认识,当地的藏民艾扎告诉我时,我竟然也是呆愣了半晌,久仰的花,久违的花!由此心内才一阵波澜,涌上了那首歌曲。
在这里我知道,雪绒花真的是高原人的瑰宝,不仅是她的开放,还因为她是藏药藏香的原料。
更为奇特的,她还能做酥油灯的灯芯。高原人将她的花绒拧成条,使她开成藏文化中的神圣之花。因而她还有另一个名字:火绒草。
临别,又响起了心中的那首歌,雪绒花,让人敬,被人爱。因为,只有在纯净高寒的地方,才能见到她的绝代芳华。
六
你一定知道,雪莲、红景天和塔黄,并列为青藏高原的“吉祥三宝”。
我一路上都在以红景天抵御高原反应。有时候是心理作用,只要喝下这种口服液,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但是,当我看到红景天的时候,还是惊讶了半天。这种花太小了,真的是一种很小的花,不像我想象的,是一种威猛的植物。
叫她红景天,她的花像满天星那样,散发着喜欢。
当地的牧羊人并不说她是红景天,他们发出的音是“嘎都露尔”。
看着这好看的一堆红花球,觉得她就像那个“嘎嘟嘟”的称呼。
她的补气清肺、益智养心的作用是公认的,尤其是能缓解高原反应。所以我们一旦知道这就是红景天时,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围着她惊喜,围着她高兴。
塔黄,确实像一座塔,高高的,尖尖的,垂直向天。我看到的这一种不是黄的,而是白的,玉白,甚至透明的白。
塔黄的叶子是绿的,叶子在根部,捧着一枝独秀的塔身,庄重而矜持。
塔黄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是为了结果吗?可一旦结果,生命也就结束了。为了果实的诞生,她能在冰雪中坚强地存活七年。
未开花之前,她朴素得如同一棵不起眼的小白菜,匍匐在流石滩上,暗暗地与严寒与风雪较劲。尽管风雪中,有些叶子会枯死,但埋在地下的主根,却依然发挥着作用。
就这样,在生长期和休眠期不断交替的过程中,塔黄渐渐长大、成熟。
这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六年中她都在暗暗地努力。
这最后的一年,她从一个丑小鸭,猛然就变成了一个仙界的白天鹅。那便是从莲座样的底部,升起了一根塔般的玉柱。这玉柱最高能达到两米,两米高的大个子,在一片荒凉的山地间,你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凸起于山石的奇观。
阳光透过来,这时再看,感到那塔柱又是黄色的了,这或许是“塔黄”的由来吧。我不忍到跟前细看,更不忍伸手去摸,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看着这尤物,她怎么能生长得如此奇异、如此出类拔萃!
塔黄,在一片灰色植物中,公主一般亭亭玉立,俯视群雄。
(节选自2025年第2期《芙蓉》王剑冰的散文《不是人间富贵花》)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钟山》等刊发表。出版著作《塬上》《绝版的周庄》等四十六部。曾获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杜甫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王剑冰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