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火手札(组诗)
◎大寒
寒风欺我太甚
而今,霜雪又重一层
呵气成冰,让我
变为口含利剑之人
沉默,不是无话可说
万物都露出浮云的脸孔
闭紧嘴,免得吐沫斜飞
疑似我暗箭伤人
三步之内是我的人间
麻木,僵持,源源不断
我必须活动起来
哪怕颤抖,左右手互搏
给身体增加温度
冷酷如铁这个词,让我
尝尽锤砸斧砍的滋味
旷野的枯木用身体的火焰
锻造咔嚓之声,江湖即屠场
人们都不择手段,借刀杀人……
◎大雪之书
冰山上没有亡命的蚂蚁
背着行囊爬来爬去,春暖花开
没人关心它们的小命
山上时常出现不速之客
他们蜂拥而至,让你措手不及
有人神情自若,一团和气
有人青面獠牙,仿佛地狱里的
门卒,突然现身……
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
跟随时光的序列,数量不断激增
它们接受冰与火的磨炼
一面冰刃刺骨,一面烈火熊熊
唯有酒,一杯接一杯
唯有酒的心,藏着冰与火的轮回
唯有酒,敢把前生喊成粮食
敢把后世喝成,静悄悄的逝水
消除内心的积虑和隐忧
紫气就会越过东山,扑面而来
那一树一树繁花,手舞足蹈
盈着热泪……
◎雪禅
坐在云里的神仙
睁不开醉眼
葫芦里的丹药和酒
都已敬献人间
山谷里的寺院敞开着庙门
尖利的冰凌挂住檐角
窗口映照的身影
是将寝的僧人在熄灭灯光
夜色陪伴寂静的旷野
树梢上弹起的飞鸟
逃向天空,枯枝锋利
是猎手偷偷张开的箭矢
我说出的孤独
并非整个世界的
我多次欲言又止的幸福
并非一个人的……
◎风声
整座花园清新,安详
风,存在,但它隐藏了踪迹
草叶下,树冠里,少女的衣裙
生活被伪装成爱的绿壳
我们要鼓足勇气,高举手臂
一丝不挂地揭露自己
时光散漫,不能容忍
忽冷忽热的暴脾气
风把草摁倒,斧子拆散树冠
少女悄悄地拉紧衣裙
检讨吧!除了原罪
我们沾染贪婪,凶残的陋习
损人不利己,过河拆桥
指桑骂槐,脚底下加绊子
而人间的刀斧,养在身体里
抿住了嘴唇……
◎狭窄的心
我的心,已变得狭窄
如果和此时星空相比
一定缺少着共鸣
一枚树叶松开枝头
一只鸟儿头也不回飞走
让我霎时怔在那里
凝望良久
昨夜梦回童年
我还挥舞着牧鞭驱赶河流
夏天来了我总是比那些
心事重重的蝉儿,抢先开口
我的心,已变得狭窄
一定是生活中驻满了爱
绝不再容下尘埃
◎在山顶
是谁把我推到山顶
推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踏破的铁鞋,已复原如初
目之所及,绝不是它的真面目
更不要说,它的高度
接近过星辰
它的重量超越群山
它的硬度,已铁石心肠
在山顶,和无数险峰
站在一起,除了我
谁是栩栩如生的雕像?
白云掠过,即使心生双翼
谁会发现我残损的手掌
藏有一双翅膀
◎稻草帖
想用它救命
因为枯黄,轻
世间之重难以托付
风把它扬起,不想
用它阻挡落日,驼铃已逝
不是渴死,是压迫而亡
一根根扎起来
站在旷野暗藏凶器
惊走飞鸟也吓跑夜行的人
把它们手脚缚住
立在草船上,高挺胸膛
它们亦有吸吐万箭之心……
◎天空下
远处那些星辰,都是与神
散步的孩子,走着走着
就与神走散了,或被神故意
丢弃,流落尘寰,由草木接引
它们从不露出星辰的面目
也从不大声说话,更不会
高声赞美什么
它们一日三餐,吸纳朝露之气
显露万物最简陋的面孔
它们不知道,也从不觉察——
生死之间,会给人间留下无数阴影
低头走路的人,捂紧伤口
他根本顾不上,揣测阴影里
到底藏着哪些未发生的事情
雪、雨或雷电,也是从天空
走失的孩子,它们和尘埃一起
成为神埋在人间的秘密……
◎融化
太阳出来,照在冰花上
整个世界被温暖包围
茂盛的山峰和森林
寂静的土地,村庄,老屋
老屋门前的河流,只剩下
河床,岸和岸边紧紧拥抱的人
我们都被刻刀镂刻太久
风景瞬间即成消逝的幻影
是温暖来得太快,还是
无福消受,我唰地凉到心底
◎孤岛
我雕刻的大海
高过了天空,浪花飞起来
像天空布满群星
把舟子、桨橹、还给岸
鸥鸟翻飞,放声歌唱
大海囚禁落日,黑夜囚禁了大海
刻刀囚禁我的心
像苍茫的人间,困住我的肉身
大海翻腾,把我雕成
一座岛……

冰与火:生命张力的诗性熔炉
——评韩闽山《冰火手札》
文/邓迪思
韩闽山的《冰火手札》以冷峻的笔触,在冰与火的二元对立中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让冰与火交锋中迸射的星光,照亮了生命的尊严。韩闽山以自己的体温和善意对处于绝壁上的灵魂进行救赎,并丈量着生命的温度与深度。
生存空间不断收缩,让心灵在寒气的紧逼下日益窄化。在《大寒》中,“三步之内是我的人间”,这是外界的寒气划定的生存半径,也是精神仅存的容身之地。那种“麻木,僵持,源源不断”的窒息感,逼迫诗人只能用左右互搏术来增加体温。严酷的外部环境将诗人异化为“口含利剑之人”,然而唇枪舌剑的江湖,借刀杀人之举无处不在。于是诗人只能“用身体的火焰/锻造咔嚓之声”,这种断臂般的壮举,迸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燕赵诗意。
生命的煎熬,在于要受冷热两个极端温度的考验,犹如蚂蚁在冰山与热锅间挣扎求生。《大雪之书》影射了人类在极端境遇中卑微的命运,命运是如此阴险,像是一种精心设计、难以逃脱的折磨机制,隐暗的权力,控制与伤害,成为转变方向的巨舵。“背上行囊爬来爬去,春暖花开/没人关心它们的小命”,这种对底层生命的隐喻,也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镜像书写。冰与火的永恒对抗,让渺小的生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然后,酒被赋予超凡的神性力量,“唯有酒,敢把前生喊成粮食/敢把后世喝成,静悄悄的逝水”。酒连接冰火轮回、超越生死、平息冰火煎熬,仿佛生命能够在极端境遇中实现液态涅槃。这种自我麻醉,虽然换来“紫气越过东山”和“一树一树繁花”,以及热泪盈眶。但不过是郑板桥“难得糊涂”式的自嘲。
陷入困境的人只能另辟蹊径、寻求解脱,于是神性退隐,放下执着。“坐在云里的神仙/睁不开醉眼”“丹药和酒/都已敬献人间”,诗人“睁不开醉眼”,僧侣在冰凌悬挂的寺院中“熄灭灯光”,融入夜色。无论从仙界还是从人间的退场,都是为了寻求摆脱喧嚣,达到澄明的境界。“我说出的孤独/并非整个世界的/我多次欲言又止的幸福/并非一个人的……”个体的孤独与幸福,是一种超越的开悟,是在窄门内抵达的心灵辽阔。
塞北高原,风无处不在。韩闽山将风拟人化为伪善者,它貌似“清新、安详”,却“把草摁倒,斧子拆散树冠”,让“少女悄悄地拉紧衣裙”。风构成了一个隐秘的暴力符号,它“隐藏了踪迹”,却悄然给人以无形的压力。“人间的刀斧,养在身体里/抿住了嘴唇”,内在的反抗精神与外部的环境逼迫形成对峙,生存空间的内外交困,让灵魂的呼吸日益艰难。于是,心灵开始收缩,“我的心,已变得狭窄”。《狭窄的心》将童年梦境中“挥舞着牧鞭驱赶河流”的阔大自由,与当下“一枚树叶松开枝头”带来的瞬间怔忡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诗人写下一个悖论:心的狭窄源于“生活中驻满了爱”。但这个悖论在现实中又显得合情合理,诗人不过用窄来换取内心的深度,用爱来排斥外界的虚伪。
假如诗性精神源于“对生存黑暗的穿越和对精神光亮的守护”,那么韩闽山正是这种精神的践行者,他一面书写外界的严酷,一面书写内心的光亮,他的诗成为深渊体验的写照,体现了灵魂在重压下的韧性姿态。这是在冰与火的夹缝中迸发出的星星之火,微弱而渺小,却成为抵御虚无最坚实的壁垒。
人类的命运犹如被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石头,看似屹立山巅,实则被推至绝境,这种循环的命运轮回将人类陷入悖论之地。《在山顶》开篇便是石破天惊的诘问,“是谁把我推到山顶”,这个诘问暗含着一种无奈与被动,踏破铁鞋的艰辛跋涉瞬间化为虚无,攀登失去了意义。当置身山顶,目之所及,曾经的神往瞬间崩塌,所谓高度、重量、硬度皆在现实的冲击下消解。在这至高无上的山顶,被推至绝境的诗人与险峰并立,成为“栩栩如生的雕像”。“残损的手掌/藏有一双翅膀”,却无法振翅高飞。这首诗展现了诗人在面对命运无常、理想落空以及自我认知困境时的迷茫与无奈,山顶不再是荣耀之所,而是孤绝与苦涩之地。
韩闽山这组诗处处充满了冰与火对峙的意象,《稻草帖》探讨了生命的轻与重。“枯黄,轻”与“世间之重难以托付”呈现尖锐对立,稻草之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隐喻。当稻草被捆扎“站在旷野”,竟“暗藏凶器”,卑微之物被赋予惊走飞鸟的力量;缚于草船“高挺胸膛”,竟怀有“吸吐万箭之心”。这种化轻为重、以柔克刚的意象转换,映射出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卑微与伟大,它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反抗,而其背后是诗人对生命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深刻洞察,每一根稻草都承载着生命的重量与希望。
在《天空下》中,星辰“流落尘寰,由草木接引”,则完成了从重到轻的坠落,宇宙的浩瀚与尘世的卑微在此刻交汇,星辰“显露万物最简陋的面孔”,却不知“生死之间,会给人间留下无数阴影”。星辰之重与草木之轻的转化,构成天地间生生不息的隐喻循环。而“低头走路的人,捂紧伤口”,甚至“顾不上揣测阴影里/到底藏着哪些未发生的事情”,正是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缩影。星辰、雨雪、雷电这些“从天空走失的孩子”,与“被刻刀镂刻太久”的我们共同构成了“神埋在人间的秘密”。这首诗借助宏大的宇宙视角,审视天地万物,展现生命在宇宙秩序中的渺小与坚韧,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与坚强。
而《融化》又展现出救赎的辩证性:当“整个世界被温暖包围”,诗人却“唰地凉到心底”。这种冰火交织的复杂体验暗示,真正的救赎并非抵达彼岸,而是学会在烈焰与寒冰的夹缝中呼吸。我们渴望温暖却“无福消受”,被“刻刀镂刻太久”的灵魂早已失去感受纯粹美好的能力。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悖论式的生存困境,温暖本应带来救赎,不料反而使存在更显寒凉。
当《孤岛》中的“我”被大海雕成岛屿,个体存在的终极形态得以显影:在浩瀚宇宙中,每个人都注定是精神汪洋里孤独的坐标。奔腾的大海是他澎湃的情感,而孤岛是诗人被世界隔绝、无处安放的灵魂。诗人以刀为笔,却在雕刻过程中被自身创造之物反噬,创造与囚禁,暗示人类终将被自己创造之物引入困境,这是一个卡夫卡式的寓言。
《冰火手札》在冰与火、动与静、虚无与实在的拉扯中,将生存困境转化为灵魂的淬火仪式。对人类生存境遇进行了深邃的隐喻。诗人以词语为刻刀,在生命的绝壁上凿出诗行,留给世界一封封带着体温的救赎手札。


韩闽山,河北承德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承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作家文摘》《文艺报》《青年文学》《草堂》《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绿风》《诗林》《诗潮》等。著有诗集《根的方向》《虚掩的门》《空镜子》《闽山诗选》等。获得《诗选刊》年度诗人奖,屈原杯诗歌奖等。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

来源:红网
作者:韩闽山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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