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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南翔:成人礼

来源:《芙蓉》 作者:南翔 编辑:施文 2025-10-13 10: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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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礼(短篇小说)

文/南翔

高考张榜的6月25日11点30分,杨老师上了半天课,中午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微信里早已是一片飞红。她快速扒拉了一下,先找出那些跟高考成绩相关的亲戚、朋友,相熟与陌生的来信,对话框充斥五彩缤纷的言辞与表情包。欢乐与沮丧同在,忐忑与犹疑并存。在深大教书近20年了,每年此时,杨老师都要在手机的电话、短信或微信里收获对比鲜明的报喜与报忧,当然,最纠结的便是那种骑墙的分数。对方迫不及待地想从杨老师这里得到一个准信,似乎能否吃上一颗定心丸,就来自她从容淡定的评估之中。

杨老师扒拉微信之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直到看完了二三十条高考相关的微信,有些也做了简短的回复:提醒家长对没有发挥出水准的孩子不要求全责备;列出填报志愿的几条刚性准则;告知静待招生录取分数线出来再议,那是一根柔韧无比的红线……她才回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名字:涂丰才。涂丰才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是分数,那是一个十分亮眼的数字;第二条则按捺不住兴奋问,杨老师,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杨老师回复:祝贺你!你现在想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

涂丰才即刻回复了一个拥抱老师的表情,再问,我可以很快看到老师您吗?最好还是在荔园。

深大的师生历来都喜欢将自己的大学简称荔园。文学院就有一份研究生会主办的《荔园学志》,杨老师是这份主要刊发研究生论文内刊的指导老师之一。深大还有一份学生会主办的刊发全校学生作品的内刊《浪淘沙》,杨老师也是指导老师,而且排名第一。概因杨老师不仅在文学院开了创意写作课,她自己在小说、散文、诗歌和评论诸类文体中,都有不俗的成绩。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两类老师最是青眼相看:要么讲课出彩,要么文采斐然。杨老师二美兼备,在文学院内外颇有名声。

杨老师给了一个肯定的表情,之后道:如空,今晚8点,我们在深大正门口见。

对方回复了一串表情包,拥抱、爱心、鲜花和咖啡。

自从去年儿子去外地上了大学,杨老师的生活重心有一个不同以往的挪移。此前教学之外的时间、情绪和注意力多半在儿子身上,儿子忽然远走了,她既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晚饭后她常常从桃园路一路上来,步行近20分钟,进到寂静的文科楼办公室,并非为了备课,滚瓜烂熟的两三门课无须反复备,打打补丁,充实一些时鲜的例子即可。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创作,身边有太多值得写的素材,包括这些年与涂丰才打交道的过往。不过,她还没想好,是把他的一些经历写入虚构还是非虚构才合适。

8点过5分,杨老师走到了校门口,路边已然有个身影在向她招手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杨老师,我在这儿呢。

两人并肩往里去,杨老师出示了胸前的校园卡,保安点点头,朝里一招手。杨老师看一眼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涂丰才,着一件球衣、一条球裤、一双白色的篮球鞋,感叹道,这个年龄果然是叫人刮目相看,一段时间不见,还见长啊!

涂丰才摸摸脑袋,有些羞涩道,我不算能长的,我们班一米八以上的有七八个,我最多只能算中等个子。

杨老师问,你这次高考是正常发挥,还是超常发挥?成绩真不错呀!

涂丰才道,肯定是正常发挥啊。像我这样贪玩的人,能考出这个成绩,要感谢附中的老师,还要感谢杨老师。

杨老师道,我不值得感谢,首先还是你自己的努力。

涂丰才重重道,不啊,影响学生的,不一定是天天地耳提面命;有的老师可能是关键时刻说一席话,学生就受用终身。

杨老师笑道,学生对老师的夸奖,老师也是很受用的。又道,感觉你的声音也更像大人了,还带些磁性,都说声音是父传子,你爸爸的声音就不错。

涂丰才抬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呀,老师。我18岁了。

杨老师问,周岁还是虚岁?

涂丰才挺起胸膛,答非所问道,想起自己就要是成年人了,好可怕呀!

杨老师拍拍他的头道,好事啊,人所经历的,我必经历。经历最可贵,每一步都是成长之蜕。

涂丰才狠狠地嗯了一声。低下头,飞起一脚,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被踢飞到对面的草丛深处。

沿着两边荔枝树的夹道逶迤而上,稀疏而昏黄的灯光下,枝头已经挂满青红相间的果实。涂丰才道,上次进校园正是花开时节,还能看到散落在荔园深处蜂农的帐篷。

杨老师道,那是几年前吧?近几年都看不到蜂农的影子了。蜂农辛苦,没人干了,还是养蜂没有经济效益?

涂丰才道,可能两个原因都有吧,如果干一件事,既辛苦又不来钱,他们何苦来哉!

远望深南大道那边,高高耸立的高新科技园的大楼,血一般流淌奔走的灯光秀,恰是流传了几十年的经济特区十大金句之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文科楼一楼便是文学院的阅览室与教师办公室。杨老师的办公室在对面过道的尽头。一间办公室不大,到处堆满书刊。她推开窗户,一股浓烈的花香迫不及待地涌入,淡雅的是白兰,幽雅的是桂花,还有一年四季都喜欢用花朵宣示自己存在的羊蹄甲。

涂丰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随时可能倾泻而下的书刊,坐向一张靠墙的栗色木沙发。杨老师一边挪移危如累卵的书刊,一边自嘲道,一位上海杂志社的朋友头一次进我办公室,惊讶地说,原以为大学女老师的办公室,一定跟她的梳妆台一样干净整洁,没想到这样凌乱不堪啊!我跟她说,一是我从来没有梳妆台;二是我站在讲台上,讲话又快又急,嗓门又大,同学们很少从性别上看到差异。说着她放下一杯水,先自笑了。

涂丰才连喝了两口水道,是啊,记得我们刚上高一,你来我们附中“拿云”讲坛做讲座,个子高大,头发理得比现在还短,语速既流利又准确,像子弹一样一串串射出来,一下就把我们镇住了。不过你那天讲的内容还是很柔性的。见老师还在回想中,他继续道,你那天讲的题目是“中学生如何学好语文”,推荐了几本书,包括刘鹗的《老残游记》、叶嘉莹的《弱德之美》、汪曾祺的短篇小说等。你让我们读《老残游记》可先读作者的自序,你背诵其中一段,很有感情: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杨老师讶道,这么久了,你还可以出口成诵!

涂丰才骄傲道,听你这么一介绍,才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传世之作,都是他们的哭泣。你说了一句:此哭泣非彼哭泣,一部优秀作品非得饱含作家和诗人椎心泣血的感受,才能打动人,才能传之久远。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留长、嘴边现出棱角,两颗眼珠总是流露出几许羞涩的高中毕业生,跟他交往两三年以来的不少画面,杂乱如拉片,在她脑海里交相呈现。她揣度,高考张榜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想法要告诉她,不完全是为了填报专业志愿而来。他心里憋着的失意、怅惘、悔恨、煎熬……终须找到一个突破口,奔涌而出。现在是时候了,他不能这么一直憋着。

他不时用手去捋平桀骜而凌乱的头发,目光渴望迎接却又躲闪。他的双颊漫上一片红潮,那是兴奋,也是隐忍的结果。终于他迸出了一句:我想去看看柯穷尽的爸妈。

好哇!杨老师双眼一亮道,我一直在想,当你主动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你就真的长大了。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他语气坚定,眉头一敛,又道,我再想想。

看着他嘴角一挑,又显露少年的模样。杨老师琢磨着,要给他一个心理缓冲,便不再追问。从书橱里挑出几本书,递到他面前,岔开话题道,你考文科,文史哲选哪一科都行,搞创作也不一定非得读中文。你的分数高出深大历年招生线不少,很多专业可以选择。

我还没想好呢,文史哲我都喜欢。老师有什么建议?如果柯穷尽还在,他的分数一定会高出我一大截。他把话题拽回来了,额头蹙起一堆忧伤道,当年我们一起上了附中,就约定,要么一道去北京读大学,如果在深圳就一起进深大。

他嘴里忽然冒出那个去世两三年的柯穷尽,杨老师心里有所预感,却也依然感到突兀。不料他刚遇到高考张榜,应该高兴几天,马上就陷入自责的往事,她继续把话题岔开道,我刚给你的几本书,文史哲都有,经济类的书我也有一些。希望你广泛涉猎。每年此时,都有不少朋友家长来问,哪一个专业将来好就业。每当遇到这样的提问,我都哭笑不得,且不说四年之后的形势如何变化,谁能准确预测?大学四年原本就是一个基本素养的培育期,更何况,你为何不先问问孩子对什么专业更感兴趣呢?没有兴趣的强捏,他将来是很痛苦的。

(节选自2025年第3期《芙蓉》特稿栏目,南翔的短篇小说《成人礼》)

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部,在国内各种文学刊物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六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非虚构和小说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广东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德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

来源:《芙蓉》

作者:南翔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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