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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姜贻斌:追踪记(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姜贻斌 编辑:施文 2024-01-17 09: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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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记(中篇小说)

文/姜贻斌

张小姗很少来找我,今天不知发什么神经,竟然亲自来找我了。他叫我来到铁路边上,见四周无人,神秘而直接地说,大毛,你只要追踪到刘小满的线索,我就给你五千米米(钱)。如果杀掉他,我拿三万米米。张小姗说罢,伸出三个骄傲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恍惚觉得这个家伙的手指头,估计是金子浇铸的,竟然发出金黄色光芒。

说实话,这个买卖还是比较划算的。

我望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自从我父亲下岗后,屋里的经济更为拮据了,吃肉简直像打牙祭。我们这个煤矿破产后,每个工人仅仅拿到两万块钱,便打发回家了。有些人的工龄短,仅一万二。你说我能不答应张小姗吗?其实无论是五千米米还是三万米米,对于我来说都极具诱惑力,它简直像个微型银行,向我抛来了天使般的微笑。我父亲挖了一辈子煤炭,是个掘进工,吸进胸腔里的石尘变成了硬壳,连说话都出气不赢了,到头来也没有多少米米。

我读书的成绩屁弹琴,当然考不上大学,所以我一直在家里闲着,像条冬眠的蛇,不知哪天才能够爬出洞穴,端上属于自己的饭碗。现在总是吃父母的饭,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说明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并非那种厚脸皮的人做啃老族。我们煤矿子弟有些大学毕业生,也找不到工作,居然都赖在省城不回来了,估计是觉得脸上无光,也不习惯在偏僻破烂的煤矿生活了吧。当然我并不存在这个问题,老子没有在省城待过,习惯了煤矿生活,习惯了这里的枯燥跟无趣,习惯了这里的邋遢跟混乱。

至于张小姗,其命运比我强过万倍不止,所以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档次上的。他父亲是煤老板,手上戴着六个金戒指(为何只戴六个,而不是八个或十个,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走路一摇一晃,嘴里叼着粗大的棕色雪茄,像黑社会老大。我们这家国营煤矿刚刚破产,就被他买了下来,谁料大发其财——煤炭资源远远没有挖完——让他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工人们很不甘心,痛骂煤矿的头头,说他们将国有资产拱手相送于张大庆了。还说他们自己口袋里也流进了不少油水。

有段时间,我还比较关心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跟着大人们讨论分析其种种弊端,人人义愤填膺,我也摩拳擦掌。当然我不是动武打架,而是帮着写告状信,只是这些告状信如泥牛入海,这让我很是沮丧,似乎在大人们面前没有了面子。

正当我无事可做之时,张小姗好像是我生命中的大救星,试图将我拉出茫茫苦海。他从县城开车急切地找到我,并递来高级烟,甚至殷勤地帮我点上火,然后便神秘地说出了上述之事。

那天张小姗穿着红色夹白条的练功服,我还以为他是来叫我去帮忙打架的。因为我曾经帮人打过架,甚至打出了一点小名气,只是这种出血伤人的事件并非很多。

我考虑片刻,装出老练的样子回答说,你让我追踪刘小满,这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你应该听说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张小姗听罢,把烟屁股用力一弹,黄色的烟屁股便像飞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掉落在马路边的草丛里,进入永远休眠的状态。

他微笑着说,我当然明白。微笑里既含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又包含了平等的味道。

张小姗很大气,当即从口袋里面抽出两千块钱,在我眼前甩了甩,像打快板。说,这是路费跟食宿费,你如果找到了线索,我再给你那部分米米。说罢,还叫我数一数。

我虽然手中无钱,却不屑于数它。我明白,他是绝对不会少给我米米的。我小心地将一沓新票子塞进口袋,比较理性地说,按你所说,找到了线索你再给我五千米米,那么这两千没有包括在五千里面吧?

张小姗忽然古怪地笑起来,像麻蝈(青蛙)叫,大毛,你娘那个脚,你简直比张大庆还要厉害百倍不止。

我说,我如果比得上你爷老倌,只怕你会来向我讨要米米的。

张小姗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部银灰色的小灵通,扬了扬递给我(他的口袋简直像百宝箱),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并交代说,你先到省城去找找吧,一旦有了线索,立即打电话给我。

当两千块钱跟小灵通落于我手中时,我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了,神经像搭错了线。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些财物对于我来说是够奢侈的了,它们似乎让我顿时高贵了起来,至少也能够挺直胸脯。我却有两个问题没有想明白。一个是,我不明白张大庆为何给他取个妹子的名字,该名字也太不阳刚了吧?再一个,张小姗生着一张刀把脸,一个禾鸡脑壳,左眼皮甚至还往下耷拉,一点也不像个富二代。那他应该去韩国整容呀,尽管那时候去韩国整容,还是个不太流行的国际消费。

张小姗又递给我一根烟,这回却没有帮我点火,似乎是已经完成了这桩交易,不必讨好我了吧。我并不在乎。因为米米跟小灵通乖乖地躺在我口袋里了,它们像一件武器剑拔弩张,准备跟我奔赴不知胜负的前线。我又想,既然张小姗信任老子,这好歹也算是份工作吧。再说也能够为爷娘减轻一点负担,像我现在天天蹲在屋里吃现成的,那是很讨人嫌弃的。

第二天我便告别了家人,踏上追踪刘小满的茫茫路途。这条不知狭窄还是宽广之路,如此清晰地摆在我眼前,它既充满了希望,又布下了重重迷雾。我没有对父母说我要去追踪刘小满,如果说出来,父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甚至还会痛打我。所以我只是说去追踪某个人,并不危险,而且是有报酬的。父亲再三吩咐,大毛,你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要莽撞嘞,找到了线索就回来,钱是赚不完的嘞。父亲很有意思,似乎这辈子见过许多钱。他老人家虽然不反对我做这件事情,却还是比较担心的。他用那只握了多年风钻的大手,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去吧。

当我走出矿区时,竟然有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感觉。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追踪记》)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火鲤鱼》《酒歌》,小说集《窑祭》《孤独的灯光》《漂泊者》等多种。现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姜贻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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