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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刘鸿伏:水云深处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鸿伏 编辑:施文 2024-04-23 10: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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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泽林/摄

水云深处

——洞庭古镇札记

文/刘鸿伏

资江从西南的崇山峻岭向东北奔流1200余里,湘江从南方的高山大谷向北奔流1700里,山愈来愈矮,地愈来愈平,天地愈来愈宽广,两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最终出人意料地在一个叫临资口的地方热烈拥抱在一起。波翻浪卷之后汇合成个性分明的青黄两道水流奇观,平静、壮阔,手挽着手缓缓流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临资口,就像一个有魔力的镜子,嵌在高山与平原交接处,镜子的东、西、南三个方向,群山攒拥,从高处直奔低处而来。到临资口,忽然就消失在一马平川,仿佛是这面有魔力的镜子把所有的山和峡谷都吸进去了,找不见踪迹。临资口这面镜子的北边,是八百里洞庭湖,那是瑰丽的神话和不朽的诗文的原乡,是世代渔民的居所,也是鱼和鸟最依恋的地方。

但临资口毕竟是造山运动中洞庭古陆框架边缘很偶然地豁开的一道小口子。洞庭古陆是一只无比硕大的脸盆,四围是山的骨架,中间凹进去并形成辽阔的平原地带和浩无际涯的水域。临资口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盆底与盆沿合拢的地方,一张口,就吸进湘江与资江两条大河,就是这一口,使河流有了出路,湖和海有了来源。这种鬼斧神工只能是大自然造化的杰作。

我到临资口,是在秋冬交替时节。广袤的平原在收获之后呈现出安详平和的样貌,土地上无边无际的稻苒和来不及犁去的棉花秆,被数不清的雀鸟和白鹭拥吻,仿佛来到鸟类的天堂。它们飞扬欢啼,与平原融为一体,和水边的芦苇、云雾形成动与静的关系。还有平原人家畜养的鸡、鸭、鹅,阵容庞大,分门别类,鸡鸭鹅各得其乐,决不会乱了阵脚,混淆了种群。成千上万的鸡的族群,黄、白、黑、褐各种颜色的羽毛,在留下稻茬的水田和旱地寻寻觅觅,打打闹闹,鸡的快乐与鸡的世界,充满了温馨的色彩和画面感,很美很壮观。鸭子的阵容比鸡要小些,它们几十上百成群地分成许多纵队,融入鸡的世界,仿佛活跃的游击队,总能出其不意地抢到田螺和谷穗。在平静的田野,它们的歌声嘹亮,嘎嘎嘎,嘎嘎,几里之外都能听见。而临资口这地方养的鹅,与别处是不一样的,它们被散养在田野和水港,数量庞大到惊人,一色的大白鹅,大到二十多斤一只,雄壮而漂亮。它们像一朵朵白云或者浮在水面那树和房屋的倒影里,或者一边叫着一边拍打着大翅膀快速移动在平原,田陇上遗落的谷粒和水草中的鱼虾虫卵,都是它们的美食。临资口的大白鹅品种优异,肉质异常肥美细嫩,是远近闻名的鹅乡。倘若书圣王羲之再世,以字换鹅的佳话怕是要经常发生的了。这么多鸡鸭鹅,都放养在野外,各家各户会不会搞混乱?在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一群鸡、鸭、鹅,都有特殊的标记,它们的背上或脚上,都涂上了红色、绿色或黄色等各种颜色,以此标注和区分它们是属于张家、李家,或刘家。所属权明白清晰,因此不会混乱,不会吵架扯皮,这是生活的智慧。在水草丰茂的原野和田畴,许多家庭还放牧着膘肥体壮的水牛或毛色纯正的黄牛。一群一群的牛缓缓移动在肥沃而辽阔的土地上,不急不慢啃食着半青半黄的野草,偶尔抬起头朝天空哞哞地叫几声,放牛的老人坐在远处,悠闲地叼着旱烟袋,仿佛古画里桃花源中人物。偶尔看见三五只体形高大的驼鸟在湖堤上奔跑,阳光下温暖的湖风,吹起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显得憨笨可爱。

临资口因为有资水和湘水的滋养,阡陌纵横,土地肥沃,鱼肥粮广,六畜兴旺,是富饶之地、鱼米之乡。目光所及,街巷整洁,城乡相接,小洋房连栋连片,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最美乡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富足、安乐。临资口虽然只是洞庭湖边一个普通小镇,却天下知名。它的重要性与特殊性,无论是从地理位置到历史人文来考量,都有它无法替代的意义与价值。

湖南境内有四条大河,湘江、资江、沅江、澧水,三湘四水之谓正基于此。临资口驻资水,汇两江之水入洞庭尾闾处。湘资二水在临资口交汇后形成一段新的大河景观,河道开阔,如天河直注洞庭。这段不长的河道直接辟开平原与村落,形成两岸相望、众船摆渡的地理环境。根据史料记载,早在东晋时期,临资口这个地方即已人烟稠密。可在此前,临资口最初是渔民与排古佬临时歇脚之地与晒网的水乡旮旯。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沧海变桑田,明清两代到民国,临资口镇在最鼎盛的时候,几百家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临水而建,沿河岸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排开,绵延数里,蔚为壮观。千年古镇,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渔舟唱晚,烟火人间,无数人无数故事,都在水上,都在吊脚楼中。一条青石长街串起琳琅满目的商号店铺,马蹄声、车轱辘声和人的吆喝声,汇成市井和声,一派繁忙、兴隆。卖糖油粑粑的,卖猪脚炖粉条的,卖鲜鱼的,卖布匹的,卖桐油、煤油、南食杂货的,卖各色农产品与外来货物的。还有那些唱戏的,耍把戏的,看相算命的,乞丐,地痞,江湖高手,侠客,出家人,老板,知识分子,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但街巷和码头上见得最多的还是那些驾船和撑排的,驾船的都是渔民,一条船就是一个家,出没于烟波,打鱼养家糊口。撑排的都从资江和湘江上游来,长长的竹排、木排,经过长滩急流千百里惊心动魄的水路之后,把排停靠在岸边,上临资口镇喝酒吃饭,或寻自己的相好,缱绻半日,虽然短暂却也是生命里难忘的美好。正如民谚唱的:“船到临资口,哪怕顺风不愿走。” 临资口是排古佬和船客们歇脚之地,他们养足精神后再从镇上出发,八百里汹涌的洞庭湖,在汉口或汉阳贩完竹木桐油或茶叶,怀了银钱返乡,再过临资口时,便觉钱袋充盈,自然又在镇上扔下不少拿命挣来的银钱,买东买西,回家哄老婆孩子。镇子里盐铺,染坊,布庄,金店,首饰铺,镖局,钱庄,青楼赌馆,戏台,庙宇,应有尽有,热闹非凡。有了水上陆上交通的便利,便有了舟车往来,人员辐辏,商旅繁荣。古镇也因此赢得“洞庭湖边小南京”的美誉。

因为过去陆路交通不发达,所以临资口历来是资江与湘江水路要道,是入洞庭、进长江,行走天下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上溯三国,关云长曾驻守临资口以抗东吴,当时荆州七郡,以南阳郡最大,湖南占了四郡:武陵郡、长沙郡、零陵即、桂阳郡,地域广大。孙权派人攻打湖南三郡,关羽转战湘江、资江流域,留下了许多遗迹与典故,唯临资口一处最为险要。此处扼两河一湖之险,军事战略位置举重若轻,为必攻必防之地。临资口虽然扼守一湖两江,但一面却是广阔的平原,攻守两难。守不住临资口,就撞开了南北东西天下四方的锁钥,上通两广,下达两江,入蜀地达湖广,水路四通八达,所以在古代如果守不住临资口,战局就很难收拾。当年石达开率领太平军攻打长沙失败,脱险之后,奔袭临资口,欲渡洞庭北上,以取天下。谁知岳阳人吴士迈早已截留渔船数千艘列阵以待,并于河中堆垒巨石,扎立栅栏。太平军见临资口被封锁,转从陆路攻湘阴,不幸又被湘阴城中一个奇人杨载福利用湘江之险严防死守,攻不进去,湘军将领向荣的部队又在后面死咬不放,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又转而再战临资口。太平军打开江中栅栏,搬开大石,杀出一条血路,吴士迈弃阵而逃,上万船只反为太平军俘获,起义军从此纵横江河湖海,势不可挡。抗日战争时期,临资口是湖湘儿女为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生死阵地,壮烈牺牲的英雄们埋骨平原与沙丘,至今有抗日纪念碑巍然挺立在临资口大堤,仿佛民族铮铮铁骨。

我到临资口,似乎晚了些。绵延两岸的吊脚楼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小洋楼,红墙绿瓦,倒也古色古香。青石板长街被柏油马路取代,色彩浓郁的铺面广告牌霓灯闪烁,流行音乐震耳欲聋。渔民和排古佬的后代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父辈的影子,他们眼界开阔,努力打拼,开开心心做了候鸟,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不知疲累地飞来飞去,如洞庭湖的天鹅或丹顶鹤。时代变了,临资口变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鱼米之乡的人们,也变了。不再固守一隅,不再有排古佬、不再有拉纤的人,也不再有旧式渔民。渔民都上岸了,上岸闯世界了,离开水天一色的船上的家,住上小洋房了。而平原上的原居民以及他们的后代,依然恋着沃野千里的美丽田园,却不断地改变着生活的方式和观念。平原的后代更懂得挣钱,也更会花钱,除了有车、有房、有存款,还有开放的心态。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不管他们走得多远,离开多久,他们总会像鸟儿一样把窝巢安在让他们无比依恋的平原上,他们的家和梦想是被湛蓝的湖水和花草树木衬托出来的,是被无数鸡鸭鹅和牛羊衬托出来的,也是被一垄一垄的菜地衬托出来的,美丽,温馨,平和,富足。

十七年前,全长近两千米的临资口公路大桥建成通车,一座桥,贯通了洞庭湖区域所有的市县(区、镇),也结束了曾经的水路交通枢纽靠船过日子的历史。临资口镇不再只是流水的慢板,忽然舞动起来,闪亮起来,它像一颗出水的珍珠,也像一个经济生长极,快速发展和成长。以特殊地缘优势、交通优势为轴心,积极退湖还田,调整产业链,充分利用湿地、滩涂、丛林、江湖、平原、山峦、草原多元立体、丰富多样的自然环境资源,以及古建筑遗迹、多民族文化等历史人文资源,精心打造文旅品牌,同时带动鱼蟹鸡鸭鹅养殖业和牛羊猪畜牧业发展。在和镇上的朋友聊天时,我曾提出一个想法,认为临资口这么一个古镇,真正要发展文旅业,还可以考虑恢复当年远近闻名的吊脚楼景观。据有关资料显示,临资口吊脚楼最早修建的年代应该在东晋以后,唐朝以前,至少有上千年历史。在建筑史和建筑艺术史上,具有独创性,因水而建,因势而建,出奇制胜,有重要的美学价值、实用价值和观赏价值,它的影响广泛深远,湖南、贵州等一些地方在明、清两代或以后建造的吊脚楼,在营造法式与艺术审美方面,就是以临资口吊脚楼为蓝本的,至少,或多或少都有它的影子。镇上的朋友听了,连连点头又摇头,我问他,我的想法你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呢?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说得对,当然是赞同的。可惜当年一纸拆令就把一千年拆掉了啊!现在就是想重建,或者把它真的建起来了,还能重现当年的天人合一的鬼斧神工吗?还有那种古远而迷人的韵味吗?我想了想,无法作答,心里有些遗憾,不觉陷入沉思。

到了午饭时间,找个街边大排档,专门打听了本地有名的特色小吃,要了一碗正宗的临资口粉条炖猪脚,一饱口福。虽然没有老板说的那么好吃,但味道还算不错,猪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粉条糯软却有弹性。吃完后感觉没有饱,又来一小碗米豆腐,竟吃出了童年的味道。吃完午饭,一个人沿着主街闲逛,既是看人看景,又是消食健身。镇子算不上大,但整洁安静,门店生意各式各样,人气还行。走累了,就开车驶出镇子,去堤上看湖看风景。

镇子到大堤,要从临资口大桥上过,桥下是资江和湘江的合流,桥北不远就能看到洞庭湖。

把车停在高敞的防洪大堤上,向南远眺,是一望无垠的收割后的棉花地和稻田,盛产稻谷的沃野,养活的不仅仅是这小镇一万四千多居民,它养活了比小镇人口多很多倍的人口;它产出的棉花温暖了无数需要温暖的人群。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也许就是平原带给你的感动,是它的付出带给你的抚慰。在目力可以达到的平原的边缘,成片成片的洋楼、乡间别墅,以及它们周围葱绿的树木、碧绿的湖水,还有空中飞翔的白鹭、鹤、水鸟,有如水色彩绚丽的彩画,安详中透着灵动,美出天际,如此令人愉悦。

湖堤的西边是临资口大桥,桥下是正进入洞庭的大河。落日恍如硕大无比的蛋黄,浑圆、通透,悬浮在大桥与大河之间,欲落不落,它的光亮反射到水面,形成金色和胭脂色的光影,随波聚散、流淌。西岸的城镇,在波光交映中仿佛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临资口镇,真的是云水深处最美丽的人间仙居。

湖堤的北边是长满芦苇和艾蒿的长洲,洲上散落着牛群和羊群,它们在落日余晖中呈现出令人惊奇的金黄色。这种亦真亦幻的色调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点儿漫不经心,也有一点儿神秘。草泽中一群群飞鸣的鸟类,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那种自在快乐却感染了我,我的心里充满欢喜,那是被生命温暖、观照的欢喜。而长洲之外浩渺的烟波,是如此完美着辽远,让人生出种种感慨和感动。洞庭天下水,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湖泊之一。此刻,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它的云烟深处,站在平原与大湖相接的某个点上,站在落日下微凉的风里,感受一种无法言说的大美与静穆。在这天地之间,人间城郭,平原与长河,还有一轮落日,以及横无际涯的大湖,还有大湖边那座铭刻着人世忧乐的千古名楼,它们都是永恒的。但世界永远在变幻中,正如眼前这个古镇的变迁。一位伟人曾经说过: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之后必定是一次次新生的蜕变,一次次希望的升起。

刘鸿伏,作家,学者,收藏鉴赏家,书画家。湖南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原党组成员、副主任。1993年第九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获得者。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集和文物文化专著36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鸿伏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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