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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周华诚:陪花再坐一会儿

来源:红网 作者:周华诚 编辑:施文 2025-06-06 11: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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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花再坐一会儿

文/周华诚

风:十里有多长

春风和煦,遂想起一个叫芭蕉尾的地方。芭蕉尾,这名字多好啊,诗意,清凉。芭蕉尾是一条长长的山谷,有二十多里地长,一条清清的溪流,溪流边多的是这一丛那一丛的芭蕉。

芭蕉是古典的植物,生长在唐诗宋词中。李清照写:“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读这样的句子,就不由让人想在屋后头种几株芭蕉。

芭蕉还生长在丝竹乐中,广东有《雨打芭蕉》,弦上的雨声淅沥活泼。日本有个人,俳句写得好,被人称作“俳圣”,就是松尾芭蕉,他这名字里有芭蕉,也有禅意。(在2007年之前,我一直想买他的书,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买到一本《奥州小道》。这几年,松尾芭蕉的书已经很多了。)

在那条叫作芭蕉尾的山谷里,“芭蕉尾”“双溪口”这样的小地名,还有二三十个,一个一个罗列下来,就是一首词了。芭蕉尾的人家不多,只有一百来户,零零散散,隐在山谷中。山谷深处,有一面石壁绝立,如武侠小说中所写“绝情谷”,崖上野百合丛生。上次去时,村里当了37年会计的老何陪我,说这绝壁中有仙药,如“滴水珠”,是治蛇伤的良草;“金丝葫芦”,小孩发热不适,服之即愈。传言,华佗曾来此采药,所以这石壁所处之地,就被叫作“华佗坞”。

芭蕉的好处,除了身姿和意境美,也实用。芭蕉的根系繁盛发达,一丛芭蕉扎在溪边,就像一个水泥墩。山洪冲下来,推着数百斤重的巨石轰隆隆滚过,可绿绿的芭蕉还在;雨后青山如洗,芭蕉叶绿得很纯净。

芭蕉尾那个地方,山高谷深,又有小气候,山里比山外的气温要低四五度。夏天,城里人进山去,吃野菜、睡竹床,梦里都是雨打芭蕉声。

我上次去芭蕉尾,应该还是在二十年前——时光真是一座深渊呀,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掉下去,一下子老了。后来我一直没有去过芭蕉尾。有一次,我写下一篇短文《芭蕉尾》,刊发在2007年9月3日《杭州日报》副刊上。谁能想到,又三四年后,我会去那个报馆上班,干的就是副刊编辑的工作。又五六年后,我离开了报馆。芭蕉尾的芭蕉应该还是那样绿的吧。

二禾君,此外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芭蕉尾山谷的外边,有一条江,浩荡且温柔,叫作常山江。关于这条江的故事,我也总是会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想起流经凤凰古城的那条沱江。

——好美的凤凰古城啊,我在沱江畔漫步的时候就这么感叹。常山江,也是这么一条江,只是,没有沈从文,没有秀秀。

这么一条江上,从前也是有来来往往的人,放排的,运盐的,贩卖竹炭和做小生意的,当然还有做官的,写诗的,总之是一条忙碌的江。从安徽徽州、江西婺源,到杭州、上海、苏州,这是一条交通要道,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都在这一条水路上往返,晨夕之间,川流不息。于是,唐诗宋词,也在这条路上川流不息。江面上,当然还有打渔的人。渔家在薄雾之间隐现江上,辛苦操持着生活。以至于现在,我到那一段江岸上去,就会想起那里的鱼馆与江鲜,真是好吃。

那里有风——说了这么久,终于说到风了——古书上写的是“石门佳气”。《常山县志》记:“石门山巅有窍,每旦云出,东驰则雨,西行则晴,葱葱郁郁,其间大有佳处。”石门佳气,还是常山的古十景之一。那么,这佳气到底是一股什么气呢,我常常在那里琢磨,是不是一种烟岚,长久地停留在某个村庄的上空。佳气似有似无,远观为宜,其飘飘然上升,把山色的秀美与天空的壮丽连在一起,使人望之也飘飘欲仙。当地人还说,望石门佳气亦可预报天气,如此气飘得又高又远,则是晴天,若是雾气沉沉,久也升不上去,大概率第二天是要下雨——据说十分灵验。

这里说的是“气”,其实也跟“水”有关。不管是风气,还是风水,都得有风有水才行。有时候风是静止的,那股气就聚在那里,悬停甚久,如一只鸟栖在山巅。或有时候,风是流动的,从这座山头流向另一座山头,那股气,便也是流淌起来了,丝滑的样子,或是把佳气扯成长长的线条,一直贯穿在半边天空。

我们说看见风的时候,其实看见的不是风,而是风中的旗帜在呼啦啦地响着。我们看见风中的旗帜在呼啦啦响着的时候,看见的也不是旗帜,而是自己的心,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风,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事物。

譬如说,就在芭蕉尾不远的常山江上,有一个地方,或者说是一种景致,叫作“十里长风”。这个名字就太好了——风是什么样子?是长的。有多长?十里长。

好地方啊,我以前每到十里长风去,就有一种畅快的感受,想到书上说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时候,我们回到乡下插秧,把自己也像秧苗一样插在泥土之中。插秧之后,我们在十里长风吃饭饮酒,晚间在一座屋子点亮烛光,众人读诗,诗句长长短短,烛光摇摇曳曳,仿佛有风从遥远的地方来,至少是十里长风,或是百里长风。十里是多长,百里又有多长?

我想起,在那样的缠绵的春夜里,那样的浩荡的春风里,会而饮,咏而归。

花:陪花再坐一会儿

柚花开的时候啊,二禾君,如果有空,你可以来找我。在我的家乡,有两种花是非常美的,其一便是柚花。胡柚是一种好水果,世人知之甚少;胡柚花的香是一种好闻的香,世人知之更少。日本人喜欢樱花,樱花易逝,人在樱花树下坐着,风吹来,瓣瓣樱花随风飘逝,使人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容易抓住,心中充满惆怅。时有惆怅,倒真不是什么坏事。把每一件事都当作珍贵的最后一次,就会心生郑重。便是赏樱这样的雅事,一年只有一次,一次只有六七天,都市里的人,这一周错过了,吹一阵风,落一场雨,下个周末便无缘得见美丽花颜,再等就要一年,使人忧伤,徒叹奈何。

我由柚花想到樱花,并没有什么缘由,只觉得柚花开时,人也应当坐在胡柚树下赏一赏它。晚春的时候,我若出差回家,从高速路口出来,打开车窗,便有一阵阵幽香飘进鼻腔,真的太好闻了。每一个春天,都能这样闻见一回柚花的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自应当珍惜。

柚花是招贤青石一片为最多。虽然我们这儿家家都有胡柚林,我却觉得招贤青石一片的最多,大概也是一种固执吧。深究起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胡柚的“祖宗树”是在青石的澄潭村,现在如果去那里,可以看到常山江的两岸,胡柚林郁郁葱葱。而春天柚花开的时候,便是十里香雪海。

柚花落的时候,厚质的花瓣铺陈一地,也使人心中生起一丝惆怅。柚花的香有一种幽远的力量,花瓣虽落了,空气中犹有花的香。这就使人高兴起来,花落春仍在——花即便落了,胡柚结果便也不会太久。事物相因,一切都值得期待。

“花落春仍在”,原是俞樾的句子。

清道光三十年,俞樾中了进士,发榜十天后要进行殿试,殿试过后是朝考。这一年朝考的题目是,要求考生以《淡烟疏雨落花天》为题写一首诗,并敷衍成文。这个题目,意境虽美,却有一种伤春悲秋的颓废气息。俞樾看到这个题目,写下一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花落了,春仍在,这里有明朗的一面,充满明媚的气息。几天之后消息出来,俞樾在朝考时中了头名。

后来俞樾才知道,这个头名是曾国藩力荐的。

柚花落的时候,看到白色花瓣铺了一地,不免也会有一点点遗憾,终究会使人想到不久之后,这枝上将有胡柚结果;再过不久,又可以品尝到胡柚的美味。乐观主义者都是这样,世上的事情,本没有什么坏的好的,不过都是过程而已,只要珍惜这个过程,不叫一日枉过,不叫落花流水顾自去,便是好的。

我家乡的花,还有一种是油茶花。油茶花开的时候,树枝上还有未成熟的油茶果。花果同枝,抱子怀春,人皆以为奇观。其实,油茶果的成熟期很长,十月开花,十一月也开花,到了十二月枝上犹有花儿绽放。油茶果要一直到次年的寒露、霜降前后,才可以采摘。这样的山茶树,在高山之上,丛林之中,孕育出饱满的茶籽,茶籽里蕴藏着丰富纯净的茶油。那一滴一滴的油流淌成串,落在苍老的岁月里,滋润着山里人布满皴裂的生活。

有一次我去新昌乡,是在冬天,万物凋零,我们在冬日的暖阳里跟着村书记爬山,在油茶树间穿行。到了山腰上,有女作家童心大起,从坡上折了一根蕨棒,抽去里头的芯子,用这天然的吸管就着盛开的花朵吸起了花蜜。

这种事情,是乡间少年的独有乐趣。采吸花蜜的本事就像骑自行车,个子小小的乡间少年很有本事,从自行车的三角框里斜穿小腿,把一辆28英寸自行车驱驰得飞快。即便在许多年不骑自行车之后,那本事依然根深蒂固地刻在肌肉记忆中——梦里抄起一辆自行车,飞身上车照样骑得滴溜溜飞快。

山路上的油茶花开得真好。这茶花不是那茶花——那茶花美则美矣,怎么都不结果;这茶花默默地开,默默地落,素朴的白色花瓣碾落成泥,唯不同的是,到了秋冬时候,枝头硕果累累。油茶花的跌落,大概也有人觉得怜惜,遂拾取晒干,一小瓶一小瓶地储存好,可以泡水来喝。这是我在别的地方看到的,在我的家乡,尚没有人这样做。

有一年我给远方的友人写信,说完正事,提到一句,柚花开了。

又有一年,我给远方的友人写信,天色已晚,暮色沉沉,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下,陪花再坐一会儿。

(原载于《2021中国生态文学年选》)

周华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稻田工作者,独立出版人。出版作品有《春山慢》《寻花帖》《廿四声》《草木滋味》《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等二十余种,有作品获三毛散文奖、草原文学奖等。策划主编“雅活书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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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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