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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陆源:逆风骑向西瓜博物馆(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陆源 编辑:施文 2024-05-27 15: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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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骑向西瓜博物馆(短篇小说)

文/陆源

如今,范湖湖早就抛弃了那个夏天,它动荡、短暂又极不真实,那个夏天,那个奇幻夏天,据说一度凄惨,或一度灿烂,可是它传导至当下的阵阵余波,威力剧减,微弱拍打着日常生活的坚固堤岸,潦草而消沉,苍白而无害。如今,范湖湖已沦为一名混混青年,新鲜热辣、彻头彻尾、悔之莫及的大龄混混青年,所以我们也开始叫他范混混,公开这么叫。那阵子,男人患上了附睾炎,正承受着失业、失恋、失忆的三重打击,流落到帝畿南境的瀛波庄园当舆情调查员,继而在一家可疑的养老机构当学术顾问。范湖湖是博士,正牌经济史博士,堂堂方脑袋博士,这样一位博士,渊博之士,混迹于城郊,仅负责巡巡街、收收钱、记记账,未免大材小用。其实,两份工作皆形同打杂,近乎卑贱,自然也没有什么年度考核,什么业绩指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挺适合他这样的家伙。收入嘛,勉强糊个口。至于早先要修建《西域史》圣殿的宏大计划,无限期搁置了,也可以说干脆放弃了,只不过,所谓读书和写作还在凭惯性空转着。

从历史研究所退职后,范湖湖六神无主,跑去一位好朋友打理的家族龟鳖养殖场待过七八个月,整日穷极无聊,唯一的工作是观察并记录那些活跃得极其反常的爬行动物不停伸缩、划水、翻身、推挤、交媾。他这个好朋友,诗人远男,天生鸡目眼、讨嫌且怪诞的龟鳖培育高手,因着黄缘闭壳龟赚到不少钱,又因着绿裙山瑞鳖赔掉不少钱,大体而言,反复倒腾了许多年龟鳖,结果不赚不赔,赛似人生,徒有三衰六旺。正是在远男的邃僻养殖场里,守着千百只硬撅撅的龟鳖目活宝贝,过着喜怒不系于心的闲散日子,范博士大梦方醒,发现自己从头到脚一堆毛病,满身缺陷,其中最显著的缺陷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缺陷,更弥补不了自己的缺陷。他兴许有那么一丁点儿才华,怎奈这一丁点儿才华,刚够诸老板、诸猛人踩在上面来回搓擦,他们一言难尽的颅盖呈不规则六边形,他们绵络无绝的涎液往弱者的光屁股上直滴淌,犹如前列腺肥大之辈放尿时,对准脚下脏兮兮的便池艰难滴淌……想当初,《西域史》第一卷发表之际,范湖湖也曾头角峥嵘,也曾满怀期待。他颇费周折才总算申请到五万余元的出版资助款,自己上蹿下跳,好歹让首部专著面世了。然而,那本六百余页的扎实之作终归只等来稀松、零星、冷淡的评价,某位业内人士指摘它把高深学问降格到通俗演义的水平,甚至更糟糕,降格到寓言故事的水平,仅仅是不负责任的空幻叙述。“该书作者应当去搞文学。”判词一锤定音,谁都不再多瞧它半眼。反正,这名经济史博士,这个不守规条的莽夫无外乎一股观念世界的浊流,抑或乱流,又或狂流,甚或逆流。反正,他在学术圈影响微浅,不值一提,意图却十分鄙劣,足可方之于社幻小说家在文坛实施的腐蚀戕残……

“世人擅长将自己的伪误,锻打成一柄匕首,去砍削他们不能更不愿理解的事物,”语言天才屈金北浩叹,“恐怖啊……”

范湖湖谈过两次恋爱。第一任女友给予他睡莲般又圆又厚的舒适感,但他不懂珍惜。第二任女友,亦即未婚妻,则让他坐上过山车,每每心惊肉跳……不管怎样,好也罢坏也罢,范湖湖重返单身,成了范混混,一个人轻松而沉闷的生活。

很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光头屈金北还讲过,寂寞是一只隐形蝎子,把毒素注入受害者体内,时时令他灼痛。据一位知情的女士披露,屈金北或为粟特人遗裔,私下里信奉早已消匿于世间的摩尼教。这位语言天才对上述说法不置可否,但他确实告诉过范湖湖博士,我们的境况之所以重重复复,应归咎于恶魔阴险的狡计。是啊,去“三春晖”福利院上班前,潦倒的青年史学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个狂野、低俗、多疑、偏执,加之心理变态的女护理师搂作一团,整晚打打闹闹。他原本相信我们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至于那家照料老人的福利院,并不是一系列水泥钢筋、花花草草,以及公共政策组成的高龄者服务设施,而是一座以衰病皮肉搭盖的阴暗殿宇,其间供奉着半死不活的无头神明,狂作家陆瘐鹌把他们统称为《无头之人》的地仙版本,终年香火旺盛。君不见入住福利院的老爷爷老奶奶,吃了它的饭菜,喝了它的药水,便不断抛除辛酸、沉重的往昔,个个身轻如燕,笑逐颜开。范湖湖在这儿结交过一位忘年友,此公大脑受损,苦于海马体创伤而忧郁症频发,居然像普鲁士元帅冯·布吕歇尔一样,认为自己怀孕了,腹中胎儿是一匹白象。还有一名老妇,她梦想去贝尔格莱德当游击队员,她时不时摆弄园艺,并且在昏夜掩护下,从马路边挖出小树苗,移栽到福利院一片荒芜的花坛菜圃间。

范湖湖博士几度自问,那儿到底是一家正规的养老机构,还是一座潜隐于街市的资深人士拘留营?

无论如何,他已在此落脚,深尝寂寞,仿似一颗还算年轻的流浪小行星不经意撞入了老态龙钟的太阳系。之前,有个无知妇女责问范湖湖,你天天搞那些死人干啥,你还能让他们活过来不成?——天天搞死人什么意思,嗯?当我是偷尸贼?史学博士怒极,抄起脚边一根硬木棍猛力扔去,正中那妇女眉心,好比给她点了一颗印度人的吉祥痣。——哎哟呵!受害者双手抱头,仰身跌倒,有若狗熊。神经病!警察!救命呀!……范湖湖不得不进了趟警局,赔偿了妇人几千块钱医药费。唉,如果可以,如果上天恩允,他还想用棍子再扔她一次。

未婚妻走后,范湖湖整夜无寐。往事像一个龋洞,让他忍不住再三舔舐,酸楚难禁。姑娘的性子,跟大多数女人相仿,因月事而忽阴忽晴,让你完全猜不透。她有过一次宫外出血,撇下他离开时,未留只言片语。某个星期六,大概纯属巧合,我们的青年学问家循着失踪女友的通勤路线搭乘地铁,顺手揣上了一部历史小说《月亮的朋友》,作者是多产到自惭形秽的大寿星、九十八岁才谢世的英国文人伊登·菲尔波茨。范湖湖两手捧书,但根本读不进去,他精神萎顿,愁眉深锁,俨然已迁至衰老的永巷蛰居。博士对面坐着一对年迈夫妇,由始至终在彼此询问:“什么都不要啊?什么都不要啊?”老头子脸色萎黄,脸相僵槁,最后轻轻答了一句:“什么都不要啊。”随即搀扶老太太下车。回忆,回忆,回忆。范湖湖浸溺于杂驳旧影之中,回忆渺如烟云,又不全然是烟云。他呆头呆脑,上车下车,随波逐流,近乎重度强迫症发作:焦躁、厌恶、无法自拔。换乘通道里人潮汇涌,挤得博士腰背酸疼,两腿抽筋,各种嘈嚷令幽思和幻想时断时续。终于,他似有深悟,情伤复炽,暗自一声吁叹,淌下两行浊泪。附近巡逻的地铁保安员立即察觉,这乘客很不正常,很不对劲,没准儿是个色情狂,或者是个打算寻短见的倒霉鬼。结果一通广播,他被轰出了车站,强制处罚,三周不得入内。

范湖湖博士拒绝将各种著作及论文拼凑、黏合为一体,堆积成一个垃圾学术的史莱姆大怪物。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逆风骑向西瓜博物馆》)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陆源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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