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文/舒丽娟

洞庭湖的初夏，野蒿和芦苇疯长。

湖畔的救助避难中心里，有一只不大合群的麋鹿，那就是我——胖胖。我们同族的姐妹个个身姿挺拔，蹄下生风，唯有我胖得圆润、胖得潇洒。

胖胖这个名字，还得从我刚出生的时候说起，那时候我因为孱弱无力，被鹿群遗弃在芦苇荡的深处，后来，是一双人类的手将我从湿泥里抱起。而给予我名字的人类，叫阿路。

每天傍晚，阿路都穿着粘有草叶的工作服，在我栖息处撒下新鲜草料和水果。

“胖胖啊胖胖，明天给你带点嫩水芹。”人类的声音轻轻柔柔，我摇晃着笨拙的身体靠近，湿润温暖的鼻息喷在她的掌心。每当这个时候，其他鹿就会非常嫌弃我，它们觉得我是没骨气的“叛徒”。但我并不在乎，因为，没有一头鹿知道我有多依赖这份不被理解的温暖。

我常常被鹿群排挤在浅滩边缘喝水，好不容易等到一处位置，刚俯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来，我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强壮的公鹿大福挡在水边，巨大的鹿角对着我，鼻腔喷着粗气，“走开，胖胖！你沾了人类的臭味，不允许你玷污水源！”

“我没做错什么！”我试图辩解，声音带着委屈，“他们救过我！”

“救？”母鹿琳琳踱步过来，眼神冰冷，“他们今天‘救’，明天就能‘杀’！就像他们对老族长一家那样！”

“就是！”公鹿大福冷嗤一声，“你是人类养大的，谁知道是不是你把我们的位置告诉他们的？”

“胡说！阿路她们只会保护我们！”我争辩道。

“阿路？那个天天摸你头的女人？”

“她们喂你，不过是让你放松警惕！是驯化！你别忘了老族长的教训！”

老族长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土丘上站立，沉默如山。十三年前，他全家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是他永不褪色的噩梦。

我也沉默了，虽然老族长从未对我咆哮，但他深沉眼眸中那种恒久的痛恨和警惕，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窒息。

我被我的族群孤立了，其他鹿会故意在分发新鲜草料时将我挤开，有时在我打盹时忽然踩踏我周围的石子，只为了把我吵醒。最让我难过的是那些年轻的小鹿，它们起初对我好奇，想靠近我，总会被它们的母亲急促地召唤回去，目光中满是警告。

只有阿路，那个梳着短发的瘦高姑娘，她知道我受的委屈。每个黄昏，她总会出现在我们围栏边，偷偷塞给我最鲜嫩的苇芽或一小块甜甜的苹果。

“胖胖”她温柔地抚摸我的鼻梁，“它们只是害怕，它们不懂……但总有一天，它们会懂的。”靠着阿路给我“加餐”，我才没有饿垮，才真正对得起“胖胖”这个名字。

6月，暴雨像天被捅破了一样无休无止地下，洞庭湖的水位疯狂上涨，一夜之间，我们熟悉的家园全被浑浊的洪水吞没。

泥水很快没过我们的膝盖，并还在上涨。惊慌失措的鹿群挤在最后几小块高地上哀鸣，冰冷的恐惧如同不断上涨的洪水，扼住了每一只鹿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艘艘小小的救援船劈开雨幕和浊浪驶来！阿路穿着醒目的绿色雨衣站在船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神情焦急，冲着我们努力呼喊，试图引导我们上船。

“是人类！”

“他们要抓我们！”船的出现，瞬间点燃了鹿群的恐慌！

“快跑！往更深的水里跑！”琳琳尖叫着，转身就想冲进激流。

我急得不顾一切冲上前，拦住几只想要逃窜的同伴：“别跑！你们想淹死吗？”

“那船是来救我们的！只有船能离开洪水！”我用身体挡住它们逃离的方向，急切地嘶鸣着解释。

“叛徒！你想把我们送进人类的笼子！”大福朝我怒吼，阿路看到了我们的对峙，将船驶向我们。

她的到来加剧了骚动，幼鹿吓得往母亲身后缩，公鹿们紧张地低头，做出防卫姿态。阿路没有畏惧，她目光恳切，声音在暴雨中依然清晰：

“别怕！跟我走！上船！”她慢慢伸手，想去抚摸最近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

鹿群更加骚动不安。

就在这紧要关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土丘——老族长依旧站在那里。洪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腿部，但他像一座孤绝的石雕，纹丝不动。他死死盯着阿路和救援船，眼神充满敌意，他宁可被洪水吞噬，也绝不靠近那艘绿色的船一步。

他是鹿群的灵魂，他的固执就是族群的意志。

阿路显然也看到了老族长孤立的位置和越涨越高的水。她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对大船上的同伴喊了句什么，就决然地独自朝着老族长所在的土丘涉水而去！

阿路每一步都极其艰难，泥水溅满她的全身。鹿群停止了骚动，大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瘦小的人类女子，正用尽力气奔向最憎恨她的老族长。

阿路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她向老族长伸出手：“快！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老族长纹丝不动。他甚至把头扭开，拒绝任何救助。他悲怆地长啸一声，那啸声穿透雨幕，充满了对整个族群的警示和对过去的无尽控诉：套钩、枪声，鲜血，曾经失去的至亲！

就在这时！浑浊的水浪里，一根巨大朽木带着可怕的、无声的速度，向老族长凶猛地撞去！

“老族长！”我和族群里的鹿惊骇欲绝地嘶鸣。

生死只在一瞬间！危急时刻，阿路展现出了超越本能的、不可思议的勇气。她没有一丝迟疑，猛地向前，拼尽全力扑在了老族长身上！她用自己整个身体作为盾牌，狠狠地将他撞开！

“快走！”

“轰！”巨大的浪花裹着沉重的断木狠狠砸中了刚刚推开老族长且根本来不及躲避的阿路！

那抹绿色，瞬间消失在混浊狂暴的洪流漩涡之中。只有几圈泡沫在断木周围翻滚了一下，随即又被无情的洪水抹平了。

我的喉咙像被冰冷坚硬的泥块死死堵住，想呼唤她的名字，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雨声、风声、水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最终我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撕心裂肺的长鸣：

“阿路——”

那是绝望的哀号，是心碎的声音，是我所能发出的最痛彻心扉的挽歌。

这哀鸣撕裂了雨幕，也狠狠撞击在每一只鹿的心脏上。大福僵住了，他的鹿角无力地垂下，一旁的琳琳发出一声短促的悲啼，眼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悲痛，小鹿们则是依偎在母亲身边，发出低低的啜泣。

整个鹿群在暴雨中僵立，唯有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一种无法理解的震惊和哀伤，冲刷着它们。

土丘上，老族长被撞倒在泥水里。他挣扎着站起来，呆滞地望着洪水。他那双曾燃着永不熄灭仇恨火焰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他脸上的雨水像是冲刷下了某种厚重的面具，露出了底下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一种深刻的震动。

“为了……推开我……”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鹿的耳中。那颗从未向人类低下的、始终高昂着的、象征尊严和仇恨的头颅，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沉重而缓慢地垂了下来。这个动作，震碎了横亘在族群心中多年的壁垒。老族长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路消失的地方，浑浊的老眼中，终于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混着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砸落下来。

那是迟来的、混杂着悔恨、震惊与悲痛的眼泪。

我停止了哀号，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片水面。平时总是欺负我的鹿第一次没有推开走近的我，我们沉默地聚在一起，被共同的悲伤和颠覆性的认知所笼罩。

洪水依旧肆虐，人类的搜救也从未停止，但已经太迟了。在那绝望的水面下，一颗被所有鹿看见的、叫作“阿路”的种子，它带着一个无条件的、用死亡证明的善意和担当，开始生根发芽，终将刺破仇恨的坚冰，在这片湿地上，长成了一条新的道路。

舒丽娟，资深环保志愿者，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供职于湖南省生态环境事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