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的变奏曲(中篇小说)
文/俞胜
上午十点三十分,按照预定的计划,婚车要踩着二十八分钟后的点儿到来。李淑芹瞟着装在紫红色套装里的亲家郭雅玲,突然就后悔自己今天挑了这么一身深红色带梅花的复古旗袍。
“姐,咋不见我姐夫呢?”李淑芹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弟弟李富诚和弟妹钱敏从楼上下来了。
李富诚身高一米八一,理着板寸头,人到中年后身材也像姐姐一样开始发福,但不臃肿,给人一种高大魁梧的感觉。他西装革履,一身浅灰色西服套装,白衬衣系蓝领带。弟妹钱敏一张鹅蛋脸梳着学生头,带着珍珠耳垂,上身穿件浅茄色的针织短袖高领衫,下身穿件深蓝色的高腰百褶带一点鱼尾摆的半身裙,气质优雅且知性。钱敏喜欢挽着丈夫的胳膊秀恩爱,两个人结婚好几年了,还腻歪得像蜜月中的夫妻似的。
李淑芹见了弟弟和弟妹,只觉得眼前一亮,眉开眼笑地说:“也不知道你姐夫跑哪里去了,你们咋还下来了呢?”
“婚车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出来迎接一下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弟妹呼应着点头,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这会儿,李淑芹只觉得弟弟和弟妹都成了自己的主心骨。主心骨也不对,应该是定海神针,不只是自己的,更是老董家的定海神针。有了这定海神针,儿子的婚礼心更里就踏实多了,娘舅为大嘛,今天任凭老刘家的虾兵蟹将如何操戈弄戟,也一定掀不起一丝风浪来。弟弟和弟妹在气势上已经压人一头,给她这个姐姐撑足了面子,亲家老刘家肯定不会小瞧老董家了吧,李淑芹充满期待地想。但是,不对!富诚也有心思,他目光闪烁,眼神里透露出心头的不宁。还有弟妹,你别看她脸上挂着笑,可那笑容后面却藏着一丝恼怒和隐忧。一定是因为艾瑶要领着乔乔来,李淑芹不安地想。
艾瑶是李富诚的前妻。乔乔是富诚和前妻艾瑶生的儿子,今年十一周岁。
富诚和艾瑶不是大学同学,但两个人都是同一级毕业的。富诚是沈阳化工学院91级的学生,艾瑶是辽宁大学91级的学生。同一座城市,同学的同学一起聚会,两个人就认识了。1992年认识的,到1994年毕业时,两个人之间的甜蜜就像徐志摩说的那样“浓得化不开”了。
1994年大学毕业。那一年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开始“双向选择”。但大型国企沈阳化工厂还是主动到学校来录取了一批毕业生,富诚就在这批被录取的毕业生中。可是富诚不想去,他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月工资低。1994年,沈阳化工厂的月工资只有一两百元,干一个月都顶不上爹爹李兴海在街头修半个月的皮鞋。最主要的是,在1994年,“下海”已经成了一个时髦的词儿,形形色色、大大小小“下了海”的老板在沈阳街头像车辆一般地穿梭。
富诚的确“穷”怕了,他青少年时的记忆一直伴随着“贫寒”二字。至于母亲下岗前的生活,那个时候富诚还小,已经不记得了。富诚只记得母亲下岗后的生活,家里过的是真正的计划经济生活——每一笔钱都要经过预算,每天买菜的预算只有五元钱。富诚的记忆中,母亲买菜一般都选择在黄昏时,因为这时候的菜价比早上时要便宜一些,但新鲜水灵的蔬菜在菜贩的摊子上搁了一整天,早就蔫巴巴的了。蔬菜也永远是土豆、茄子、黄瓜、辣椒和大白菜这几样。一个月当中,吃回荤菜都是有次数限制的。荤菜买得最多的还是鸡架,就是鸡的骨架——整只鸡去掉鸡腿、鸡翅、鸡胸等有肉的部分。有摊贩从肉联厂批发过来,在集市上贩卖。
一次晚饭时,父亲唉声叹气地讲起了这天修鞋时,有人向他说起的事:有个家庭,夫妻都下岗了,每天买菜的预算也是五元钱。就在前天,夫妻俩带着四岁的儿子到工人村这边农贸市场去买菜。农贸市场有卖豆腐串的,小孩子嘴馋,就吵着要吃豆腐串。这孩子的爸也是因为下岗了,心情正烦躁着呢,就顺手打了小孩儿一巴掌。自己的儿子,当爹的巴掌下去能有多重?但卖豆腐串的商贩看不下去了,生气地批评:“你这人咋这样呢,小孩儿要吃豆腐串,你就买串嘛!没有钱,我送你一串也行啊,干吗要打孩子呀?”夫妻俩原来都是要面子的人,这会儿受了摊贩的数落,又羞又愧,当天就买了一堆好菜,什么海参、鲍鱼、大虾都买回去了,重点是还买了一包毒药……邻居都很奇怪,这家人咋一天没动静呢,没听说、没见着他们去外地呀。邻居觉得不对劲,就来拍他家的门,拍不开就撬。等撬开门,一家人那个凄惨死相,让人胆战心惊,小孩儿的身子都佝成了虾米……
富诚听了,只觉得鼻子发酸,再看母亲米海兰,眼泪顺着两颊的沟壑哗哗地往下流。后来,富诚有个大连的同学,也跟他讲了这个相同的故事,只不过农贸市场的地址从沈阳铁西区的工人村移到了大连沙河口区的马栏子。富诚再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心酸的程度就减轻了,并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生出了疑心。
疑心归疑心,但富诚的确知道自己家中的不容易,平时花钱节俭得很。一直到上大学,冬天脚上就是一双厚棉鞋,夏天只有一双单皮鞋,外加一双运动鞋。富诚有了女朋友艾瑶,因为艾瑶的父母同样是产业工人,生活也很节俭,两个人在一起吃饭,顶多到各自学校旁边的小餐馆要份“萝卜猪杂”或者“木须肉”之类,价格每次一般不超过二十元钱,一个月也没有两次,艾瑶没有让富诚在经济方面感到为难。
那回,富诚那个大连同学的哥哥从南方倒来了一批高仿的耐克鞋。高仿得可以乱真,一双只要一百五十元,而正品的一双最起码要七八百元。艾瑶要过生日了,这是两个人认识的第二年,富诚想买一双高仿的耐克鞋作为艾瑶的生日礼物,便开口找母亲要一百五十元,富诚一般不向家里多要一分钱。但那天清晨,父亲李兴海还没有摆修鞋摊,摆修鞋摊是以后的事。父亲李兴海和母亲米海兰在早市上卖些针头线脑、袜子短裤之类。从家往早市赶的途中遇到了暴雨,狂风又掀翻了蒙在三轮车上的塑料布,那时候沈阳的空气脏,下场雨都下的是黑色的雨水,针头线脑、袜子短裤等都遭到了污染,母亲米海兰心情实在糟糕透了,富诚没选好时机要钱。米海兰当时听了,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句:“咋又要钱呢,儿啊,妈这半个月时间都还没回本呢。”看着母亲那菜青色的脸,富诚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检讨,“妈,是我不懂事,这钱我不要了!”米海兰说完那句话又后悔了,转身从家中抽屉里掏出了十张十元的票子,富诚不肯要,米海兰硬塞到儿子手里。
那年,为了艾瑶的生日礼物,富诚跑到五爱市场,花了四十元买了一串珍珠项链。摊主赌咒发誓说这珍珠是百分百真的,不过不是天然的,是人工养殖的珍珠。富诚觉得别说是人工养殖的,就是人工合成的也值,因为它躺在包装盒里,闪着温润的光泽,他送的,艾瑶一定会爱不释手。
那天傍晚,富诚从爱工南街骑自行车,骑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崇山中路。艾瑶戴上富诚送的生日礼物,果然喜不自禁。那晚的“萝卜猪杂”,艾瑶说什么也不肯让富诚掏钱——艾瑶没问这条珍珠项链的价钱,她只知道,富诚为了送她礼品,也许要节衣缩食好多天。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520”的变奏曲》)
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莱卡》《在纽瓦克机场》《寻找朱三五先生》《城里的月亮》,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曾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第八届中国煤矿乌金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俞胜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