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地理(组诗)

年嘉湖

风声看似已停歇。水面上的波纹细密

如同浮游的鱼群。这来自自身的小摆动，

向着湖心岛，经过三拱桥，总是层层叠叠。

我在向东的阳台上，隔着玻璃窗呆望，

我的心底也有微澜，它们张开，

多像开在水边的白色碎花，

被众多垂柳和香樟的浓荫所遮掩。

我很少去湖边散步，那些旧时光，

正在成为记忆的淤泥和水蔓，偶尔会缠绕，

或者让人陷落。此刻我坐在一把藤椅上，

逼迫着自己去想一些遥远的事情，

如同逼迫承认自己已经老朽。余下的呼吸，

只为响应某个没有阳光的下午，阵雨过后，

让一切平缓下来，满了，也不外溢。

萍州书院

前来迎我的白萍在《楚辞》里开过，

它们成群结队，宛在水中央。

我和一场细雨走上青石铺就的阶台。

前院的木樨树正忙着换上新衣。

去年的落叶仍在，捧着今春的寒凉。

鲜活，总是在腐旧里得以生长。

我从不远的地方来，

不为求学，也不为问道。

只为寻找某个可能的远方，

不为穷尽，也不为抵达。

书院敞开所有的疑问，

翘檐叠着翘檐，拱门连着拱门。

我扮演一个喜欢拍照的游客，

在回廊穿行，或者靠在沉黑的砖墙上，

只为在被触及的重里，

感知自身的轻。

如同抬头看到的白鹭，

它们在飞翔中折返，

不是因为遗忘了什么，

是这无法带走的，

需要反复确认。

谒魏源故居

再来时，院前的稻田已开辟成荷塘，

碧叶团团如盖，闪现出莲台的灿黄。

从前的木楼青瓦被一道泥墙围着，

藤蔓苍翠，它们趴在墙头窥视，

那个在阁楼上温书的少年并没有抬头，

他睁开的眼睛里，有未来的世界。

雨是新的，刚刚把天空洗白洗蓝，

再沿着锯齿状的檐角滴落。

俯身大地的人会看到时光深处的利刃，

人心的疤痕却有了水的特质。

一次次割裂，又一次次被抚平。

我看到有些人把眼睛瞪得很大，

像是在烈日下寻找什么。因为睡得太沉，

似乎没有一种声音能将他们唤醒。

永锡桥

永锡桥的木头经受住了风雨，

它给自己刷上黑色的漆，

以显示时间的久远。

它早已备好的长条凳，

适合坐下来交谈，

或者用一个下午去回忆。

就算空着也是好的，

还有山野的清气和鸟鸣，

它们会先让安静坐满，

然后钟情于落日下的余晖，

等待归来的采茶人。

至于身下的麻溪河，

最适合用来倾听。

在石鼓书院

一面石鼓，于无声中响了一千多年，

还在响，以应和合江亭下的涛声。

敲响石鼓的，不是一人，而是一群，

他们和湘江、蒸江、耒水一起，

成为一种文化的源头。

我戴着口罩，像个形迹可疑的人，

在江边我试图与一棵垂柳搭讪，

它迎风招展，笑而不语。

灰蒙蒙的天空下，我走走停停，

为自身的怯懦和浅薄，

因这迟到的倾听而感到羞愧。

这导致我的沉默是一块石头，

没有鼓，也没有鼓槌。

它冷硬，粗糙，虽经打磨，

却终不成器。这么多年过去，

我走过无数次这样的回廊和台阶，

也曾无数次想敲响自己。

浯溪碑林

九月，蝉鸣如刻刀。

摩崖纷纷抖落身上的碎屑。

远在千年之外的时光——

又回来了，如低头可见的湘水，

打着漩儿，从未平息内在的汹涌。

凡是月色和雨水背诵过的，

必被朝露和艳阳铭记。

而你我须怀有仰视之心，

才读得懂那些繁体的汉字——

它们让众多石头忍住刻骨之痛，

也让血缘和美学长出枝蔓，

长出不被消磨的方块和棱角。

浓荫之下，必有一座石碑等在那里，

每一座石碑都是一个码头，

渡人，也渡这尘世的寂静和荒芜。

梦天岚，本名谭伟雄，1970年生于湖南邵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入选首批湖南省文艺扶持人才三百工程人才库。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刊》《长江文艺》《湘江文艺》《天涯》《山花》等文学期刊。著有历史人物传记《老子》《周敦颐》《王夫之》《蔡伦》，均由中华书局出版，其中《老子》被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行，另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单边楼》，散文集《屋檐三境》，散文诗集《比月色更美》，长诗《神秘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