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然元素呈现世间更真实的一面
——刘起伦诗歌评论
文/陈啊妮
刘起伦的诗歌写作姿态有一种从容不迫,他诗歌的用力点特别巧,所布设的架构轻盈中又有几份沉重,诗人就像玩平衡术的高手,文字在他手中既信手拈来又用心良苦。看得出来,他丝毫不满足于普通的叙事,力图在澄清透亮与阴郁牵扯中,渲染另一种氛围,寻求新的价值。从他的大量篇什中,总能领略到诗人艰辛而执拗的突围和努力,这对一个成熟诗人来说,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乐趣。我从他广泛题材的诗章中,隐约也能领略到其一以贯之清醒的方向感,诗中有一种可靠的力,并步步为营。可以说,要从刘起伦的诗歌中找出明显破绽来,是极困难的事。他的某些诗章风趣诙谐,自带摇晃,但文本本质上的重量,使诗歌情感重心保持稳定。所以读刘起伦的诗,须特别关注他在文本建设上的现场感,及在分行铺陈中的抵达,跳跃和起飞。诗人的每一首诗,都没有那种刻意把摩后的光滑,而是留下外层醒目的粗粝,即诗人在一首诗“定型”后,暴露于外的一种“随意”,有点像简装的房子,在水泥浆外顺手涂刷了一遍石灰水,不止有行走的刷痕,还有水泥接口处的凸缝,但这反而成就了一首诗的“大美”,只是这种效果,也是要从整体上拿捏的。
他的诗给人以很镇定的隐秘“痛感”。比如《损痛》这首诗,诗人写的“痛”是泛义的,存在于边边角角的痛,让世间多出隐忍的凄美。“损痛”写的是隐伤,是陈年旧疾,是大多数时间默不作声,偶尔才会发出的嘤嘤声。这首诗前半部都在描绘这种痛的表达形态,从“皮肉”,到“旧家具”,再到“闲置的那架古琴”,层层推进,从无声到有声,从吱呀单音的“窃窃私语”,到情绪丰盈的鸣唱,“损痛/是一种强忍住的秘密和喊叫/它认为必要时/最终要开口说话/说出真相/说出事物的致命伤”,这首诗很好地完成了由抽象至具象的过程,那么“损痛”是什么呢?是后果、真相或代价,这很能让读者联想到忍辱负重的人内心的伤痕的不断加深,直至伤口由内至外的爆裂,其实内在的伤,一直醒着,在体内游走冲突,只是让更强大的自制力使其成为“强忍住的秘密和喊叫”罢了。再如《下午的庭院》,在阳光下或树下,那些试图“飞”又无法起身的事物,那些不平事,那些心头的纠结与忧郁,时而融解又时而汇聚,或悄然变质幻化,我看诗人很善于在这种“不经意”中呈现了世间表面以及暗下的涌动,而那看不见的部分,即是“痛”。当然这首诗里的痛,是心头希冀,是欲望的种子冒芽抽枝,同样又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如果某个人的记忆/开始在一个生锈大脑里活泛/那也是温和且秘而不宣的事情/这便是我见到的下午的庭院/大门紧闭/如一副熟视无睹的面孔”,这首诗的尾句:“或许/它抱有的信念是/时间既不说话/我又何必开口”,是多么无奈的叹喟啊。其实,从《交代》这首诗里,我们同样能读到诗人内在难以言状之痛,一种看似在退缩,实则不断尝试冲锋的自己——诗人之痛,永远由两部分组成:不得不压抑的爆炸,不由自主的穿刺。读到诗人如下的诗句,我的内心也深为震撼:“我一生最想做的事/是确认自己/但生活从没赋予我自我辩解的力量/那个声音在命令我/用尽最后力气/把笔管中墨水全部挤出/像放干自己的血”。
诗人很擅长于虚实交合的自然状态书写。所谓自然状态,指的是很舒缓放松的状况,即便有突变如树叶飞落到案前,也是自然力表现。刘起伦面对自然,即将自身融合于自然界,成为自然一物,所以他的写自然的诗,便有宁静中欲求起飞的感觉,或一种悬浮不定。更为重要的,还是他虚实境物的挥洒自如,加上力道强大的喻比,形成一种瞬间的意义形态,或很个人化的生命感知和隐秘的内心乍现。可以说,一定的自然之境,由于刘起伦的渡入,其语境不再是普通共识性的意义诠释,而呈现因他而产生的特殊意义参照,甚至可以说,不同的时间点、诗人不同的心境对同一个场域的代入,也可能有不同的偶发情境呈现,诗中虚和实的搭配和搅混也可能是另一个模式。比如《夜宿壶瓶山》,诗人写道:“一路的山道弯弯/峡谷幽深/危崖陡峭/像无可救药的爱情/垒成内心险境/此刻/连同暑热/被山上罡风压制在山下”,如果不是夜间,或恰逢冬日呢?就完全可能产生不同的另一首诗——诗人自身的即时自然状态代入,这是自然主义诗观上很有探索空间的一个问题,关键词还是“自然”。不应该把过于世俗的内容代入自然,过于生活化的细节与如梦如幻的自然吻合时,会产生抵牾,即便有,也要作打磨。我个人并不反感现实主义诗歌生动的细节的作用力,我说的是自然主义诗歌对生活细节的过滤。同样在《空镜头》中,诗人对具象的选择也十分精心:“而近处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猫/一只狗/远处天空一贫如洗/少了一群生动飞鸟”,从而与虚化之境能自如贴进,如这首诗的结尾:“多年来/我一直回避柔软的词/可这样一只空镜头/偏偏找到一种感动”。
刘起伦的举重若轻式的大气应是他诗歌的一大特色。诗人对任何一种题材的驾驭力,除了对该题材深切的了解外,其炉火纯青的诗歌技艺是最强大的支撑。比如《一次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他能够轻松自如地回顾手术细节,并将每一处细节置于悬浮状态,使之不能独立存在或游走,诗中每多出一个细节,读者对该手术的认识就更深一层,进而引发思考。无疑诗人每一个意象和喻比都是重要的,互为增益的,作为一次手术,诗人不可能引入激烈的矛盾和冲突,在此更多是一种和谐,是一步紧跟一步如自然界自身的“添平补齐”,然而这是比较难以做到的,更难做到举重若轻式的大气。这首诗中写到的“B超”“麻药”“砧板之上那条逃无可逃的鱼”“丢失了生命的三个半小时”“完成了翻箱倒柜与探囊取物”等等,则是诗人“稳操胜券”下诗行中呈现的一种悬空或倾斜感,是整体抵达中的摇摆或“不安定因素”。同样是一首诗精致的组成部分。
诗人在《落花辞》中完成了对命运和人生的一次思考,这首诗或许对诗人是很重要的一首,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将如此宏大的一个课题安放到“一首赞美诗”里,而一首诗是没有明确空间大小的,甚至是弹性的,可以辽阔到与宇宙的对接,如“用半生光阴和爱怜,将心中堆积的岩石/冶炼出一个柔软之词/给了我/此刻/我祈求上苍收回天空孤独的闪电/让它蛰伏在死亡之谷”,这里我们领略到了诗人“大开大合”的收放自如的写作姿态,完全做到了一首诗多元并立的时间和空间,主题的若隐若现但始终贯穿其间,诗中纷立的意象如“光荣而涨红的脸颊”“雨水的哭泣或歌吟”等,线性的或螺旋状的,团式的或丝状的,散裂而统一。诗人写落花,应喻示诗人奋斗的一生的收官后的时间状态,但“此刻”也有“他刻”,“此处”亦含“他乡”,落花发生的时刻,既有已入晚年的诗人,也有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诗人,与万物共在,与历史同存,现今与过往触膝交谈,当下也与未知的未来飞送唇语,刘起伦这种模糊时空界限的诗,诗中的“你”或“我”相互占用着同一意义的时间现场——是诗性的,也是现实中普识性的第一现场。
不可忽视他自然主义归宿感的审美情趣。前述中已提及刘起伦自然主义诗歌特征,在此我要说的,是他的精神旅行。可以说他诗歌的“道场”主要在自然界,是一种选择或自觉。如《山居》《看流水》《落日》等诗歌,无不是向自然的倾伏和沉迷。当然,诗人在现实世界历经多年风雨,间或也会与自然独自面对,但退出人生舞台中央后的诗人,会有更宁静纯净的心境与自然互观。比如《落日》,这是为大多数诗人写烂了的题材,显然这首是属于他自己的“落日”。他写的也不是落日本身,而是落日余晖里的事物,包括他自己,此时诗人眼里的泪水,是对归入自然的坦荡和松弛,有难于言表的庄严和幸福。在特定的时候,对“落日”往往特别敏感,很容易把它看成自己,从落日中看到落日的金黄和曾经的辉煌,而感到无限慰籍。再如《流水》,一个走到河边的人,所产生的思绪往往复杂凌乱,但流水可梳理,无形中带走一些。在这首诗中,诗人借水边“吃水线很深的船”,“柳树下的石头”来回顾过往的经历,触景生发感喟,然而一切皆如流水,会流远而消逝——此处的诗人,既是那挖沙船,也是那石头,但更多精神的托付交给了流水。
刘起伦的诗歌文字是精粹的,从转换节奏上,更多呈现的是一种舒缓和自由,一种已找到幸福密码后的欣喜。所以他的诗同时体现了精神重量和精神高位。他贴身也贴心于自然,是因为已然成为自然的一分子、一部分,他可以如自然物那般承接雨露和阳光,并发出自然的吟唱或呻吟。我不大认为他的部分诗歌更接近禅味的哲思,更倾向于判断他是把生活转化成自然物的人,通过自然元素呈现世间更真实的一面。
(2024.腊月西安)
附:刘起伦诗歌十首
◎损痛
损痛,乡间一种俗称。时间的陈年伤
一种隐痛,旧病发作。皮肉之下,深入骨髓
大地湿气弥漫时,黑暗中的
旧家具,譬如木床、木桌、木凳子之类
腿脚里隐忍多年的内风湿,开始窃窃私语
尘埃自作聪明、没心没肺。而曾经摔过跤的
如今闲置的那架古琴,用体内看不见的裂痕
洞悉笑出的泪水变成悲凉的全过程
损痛,是一种强忍住的秘密和喊叫
它认为必要时,最终要开口说话
说出真相,说出事物的致命伤
◎交代
现在,必须对所有赞美和谩骂充耳不闻
我得赶紧从半空、从一根误会的绳子
解下自己——女士们、先生们,我保证
从来没有模仿飞翔,只是被现实吊着
此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那样挥之不去。倘若我是某人
我一生最想做的事,是确认自己
但生活从没赋予我自我辩解的力量
那个声音在命令我,用尽最后力气
把笔管中墨水全部挤出,像放干自己的血
这样,它说,你就有了诚实的态度
也对一切作了交代
◎下午的庭院
无须多大地盘,庭院能接住
天空这面巨大斜坡倾泻下来的阳光
与之相反,树木想逃离大地
试着飞了飞,却是徒劳
连死亡都带不走懒惰的浓荫
总有一些人不劳而获,却拥有天下财富
比树荫还懒的是那只看家狗
它的下午梦已经绿了一大片草地
它甚至梦见地平线那遥远的威严
是啊,刚刚经历一个漫长的雨季
很多事物都发霉了。如果某个人的记忆
开始在一个生锈大脑里活泛
那也是温和且秘而不宣的事情
这便是我见到的下午的庭院
大门紧闭,如一副熟视无睹的面孔
四周石块砌成的围墙倒有几分生动
但显得比永恒更有耐心
让我猜不透它心灵的隐语行话
或许,它抱有的信念是
时间既不说话,我又何必开口
◎夜宿壶瓶山
一路的山道弯弯,峡谷幽深,危崖陡峭
像无可救药的爱情,垒成内心险境
此刻,连同暑热,被山上罡风压制在山下
我们在暮色四合时分抵达东山峰顶
这湖湘大地的制高点,离天近了,离神仙也近了
这是今天行程终点,我们在此下榻
有人想明天赶早,看日出,照耀辉煌前程
我却喊来一场夜雨。雨,无限加深山中之夜
独留下梦,这唯一干净的芳香之地
我只想做自己的神仙
◎空镜头
那神秘影子与宽敞亮堂的大厅形成强烈反差
它使我着迷。阳光穿过回廊
又穿过窗玻璃,倾泄在光滑地板上
有一股暖流心中涌起,给我一种交谈的冲动
而近处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猫,一只狗
远处天空一贫如洗,少了一群生动飞鸟
我的眼里何时蓄满泪水?我不知道
多年来,我一直回避柔软的词
可这样一只空镜头,偏偏找到一种感动
◎一次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
当命运合围,扼住你咽喉时
你能往哪里逃?B超的诊断探头
像工兵使用的探雷器,探测出
你甲状腺里埋着地雷。一惊之外
你还被告知一剑封喉的一劫必须坦然领受
住院的冗长过程无需赘述。写诗
也要像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单刀直入
无可省略的程序是,注入麻药
在你失去意识前,问你姓名
得到肯定回答,便是开刀问斩前验明正身
那一刻产生的幻觉当然只有自己知道
你看见了城池失火
你看见了砧板之上那条逃无可逃的鱼
……当意识渐渐回到你的意识
等待在手术室门外的亲人告诉你
丢失了生命中三个半小时
而他们,那些背影冰冷的绿衣人
从容不迫,在你体内
完成了翻箱倒柜与探囊取物
◎落花辞
我曾居住在一首赞美诗里
领受爱的使命
因光荣而涨红的脸颊布满月的吻痕
现在,我已走完一生宿命
连同雨水的哭泣或者歌吟
如兄如父的人啊,谢谢你
用半生光阴和爱怜,将心中堆积的岩石
冶炼出一个柔软之词,给了我
此刻,我祈求上苍收回天空孤独的闪电
让它蛰伏在死亡之谷
因为我需要安静,甚至寂静
需要你看清我
在通往来世的路上,已然无师自通
或者,寄语明年重返的春光
我将在高处,再次擦亮你的眼睛
◎山居
车到山顶已是傍晚
风,鼓荡每个人雀跃的心
千里的波浪线奔涌入眼底。暮霭里
群峰谦逊,拱手作揖,仿佛四海之内的兄弟
我们下车,徐行,感受净界不可多得的清凉
不远处山居人家,是今晚的归宿
一阵人间的香味飘来
夹杂出尘的清愁
不用说,也知道生米正走在熟饭的路上
白云那么低
轻易就把人间的炊烟接走
◎看流水
两种情况,我特别爱来河堤走走
一是内心花开,需要找到赞美的诗句
相信河水能带来灵感和熨帖的词汇
一是挂在脸上的愁云,像中年的羞愧无法言说
希望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散
今天在两种情况之外,来到这里
不悲不喜。似有若无的心思
没混同某些迟到的消息
纯粹看流水。看吃水线很深的挖沙船
逆流而行,缓慢且坚决
不在爱与不爱之间左右为难
看河滩柳树下那些石头,隐忍在岁月深处
学会藏拙。只有傍晚的薄雾,一如轻愁
大于我的疑问
急于在河面落满伤逝的羽毛……
◎落日
此刻,在我注视中,它是仅存的硕果
眼看,一个白天就要融入夜的怀里
让我突然对生命充满敬畏
对熟视无睹的事物开始留意并流连
譬如,那些外表冷漠内心热烈的高压线
正翻山越岭,奔向我无法知晓的远方
更多事物,在时间到来时将还原其本身
我的眼睛已蓄满泪水,但不想示人
我对着渐渐移动的影子自言自语
天空即将布满星辰。风,唱给
风的歌,是持续的低音,正四面合围……
刘起伦,湖南祁东人。1988年开始习诗,作品近千首见诸于海内外报刊。上个世纪曾获《诗刊》《解放军文艺》《创世纪》(台湾)等刊物诗歌奖,本世纪获“2016湖南年度诗人奖”“2019《芳草》年度诗人奖”。参加过“第16届青春诗会”。
陈啊妮,中国化工作协会员,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在《诗刊》《诗潮》《星星》《扬子江》《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林》《延河》等百余家期刊发表并入选多部选本。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著有《与亲书》(合集)。居西安。
来源:红网
作者:陈啊妮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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