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茶
文/义气
江永的美,美在风光秀丽,美在民俗古朴,美在特产美食。在诸多美食当中,我尤偏爱打油茶。打油茶喝油茶的过程中,你不仅可以细细品尝江永五香——香柚、香芋、香姜、香米、香菇的独特香味,还可以在一道道油茶汤中去体味去感悟人生的酸甜苦辣。
到过江永的人,若未在晨曦朦胧中叩访上甘棠的千年石径,便无法体会“不到潇湘岂有诗”的意境;若未在暮色苍茫里饮尽三碗浓浓的打油茶,夜晚的梦境总会缺了三分酽香,失了魂,落了魄。那些揣着放大镜考证女书起源的学者,若没瞧见七岁女娃握着茶棰在铁锅上划出神秘符号,这趟学术之旅便成了无根浮萍——原来女书竟是这般活着的:一群群婀娜瑶妹,以木棰为笔,油茶为墨,铁锅作纸,把山月情长都捶打进滚烫茶汤。
女书大酒店西侧的蛇形窄巷里,王裁缝家的八哥最通灵性。每逢铁锅响起捶茶声,便扑棱着翅膀学舌:“打邪气!打团圆!”声调竟与凤阿婆唱的女书歌一般无二。青石板沁着三十年的茶垢,踩上去鞋底便都沾满了岁月的包浆。刚转过晒着霉豆子的竹匾,就被油茶香勾住了魂——七十七岁的凤阿婆正在捶茶,她身后斑驳的土墙上,油茶雾汽年年月月地洇,竟把“油茶屋”三个女书字熏成了淡黄色,倒比江永县民俗博物馆的烫金牌匾更有生气。
打油茶用料极为讲究,须是土生土长、原汁原味,若是那加工过的云南普洱、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拿来打油茶是打不出那味儿的。茶叶须是都庞岭上悬崖边的云雾带扎根的土茶,采茶人须在寅时末刻进山,沾着露水掐下的嫩芽,才能锁住山魂的七分灵气,日月的九分精髓。采茶归来的瑶家阿嫂总把竹篓搁在文昌阁飞檐下,说是要让茶芽沾沾文曲星的墨香。老姜头要选永明河畔种足七百天的,在地底藏了两轮春秋的块茎,早已把沃土的记忆凝成琥珀色的经络。种姜的盘老汉有个怪癖——每年霜降后,总要往姜地里埋三片女书写的《盘王经》,说是这般种出的老姜才有驱邪的神力。
“好茶要经千锤打,好人要过万重山。”打油茶,关键在打,诀窍在打,精华也在打。当棰面与铁锅相撞的刹那,整座吊脚楼都成了共鸣箱:似乎是文昌阁的千年低沉悠长的晨钟,似乎是勾蓝瑶寨阿妹跳竹竿舞脚踝上的铃铛,又似乎是秋日晒场豆荚爆裂的窃窃私语。斜对门开杂货铺的赵婶听得最入神,她说凤阿婆年轻时的捶打声像瑶寨《长鼓舞》,现在倒成了《十送红军》的调子——她男人1976年修水库牺牲那晚,凤阿婆的捶茶声在雨里响了一整夜。
单是凤阿婆手上的雷劈木茶棰都能让你琢磨半天:棰头闪电纹暗合女书“雷”字符,握柄裹着七层葛布——每代茶娘临终前都要缠上一道。凤阿婆婆打茶如耍龙,如敲梆,如跳傩舞,棰起如惊雷,棰落似细雨,茶棰抡得虎虎生风。“头槌打散三冬寒,二槌擂响五谷丰,三槌捶得团圆久。”凤阿婆沙哑低沉的女书歌尾音淹没在茶汤沸腾的咕嘟声里。凤阿婆年轻时是三十六寨的茶魁,能边槌茶边唱三天三夜《采茶歌》。现在左手虽然抖得厉害,可那木棰砸下去,照样震得锅底陈年茶垢簌簌落。蹲在门槛抽旱烟的老篾匠突然插话:“1958年那会,凤丫头把槌茶声当战鼓,带着妇孺上山挖蕨根。”烟圈在空中渐渐地散成女书“生”字的形状。凤阿婆的木棰棰响了历史的时钟,锅底沉积的光绪年姜渣、民国时蒜皮,都在翻涌中和新茶芽抱作一团。知青老周说这像“历史的拥抱”,却被凤阿婆笑骂:“就是口锅底泥,能治娃儿积食!”
打油茶最妙的是配料:老姜驱寒像火塘暖脚,紫苏化湿似春风梳头,山胡椒通窍堪比醒木惊堂。凤阿婆的药材柜就是本活医书——贴着女书标签的陶罐里,清明前的艾叶蜷成“祛”字,霜降后的桔梗扭成“邪”字。三岁小儿夜啼,抓把罐底的陈年茶渣泡澡,比县医院的镇静剂还灵验。去年省城来的孔教授举着放大镜研究了半月,说这漏勺纹饰竟与甲骨文“雨”字同源,凤阿婆啐道:“这就是个捞茶渣的家什!”围观的老茶客们哄笑,笑声惊飞了瓦檐下避雨的麻雀。
“头道醒神、二道暖胃、三道勾魂嘞……”文化馆的老吴吆喝声里带着戏腔。接着又说:“据我最近的考证,女书最早是槌茶时写的,古时候瑶家女子不许读书,就在槌茶时用木棰尖蘸茶汤,在锅沿画些只有姊妹懂的符号。你们看,凤阿婆的铁锅侧壁结着层茶釉,不就是一幅女书长卷么:左边画着茶叶舒展如‘生’字,右边姜丝盘成‘康’字,中间炒米爆开的纹路恰似‘聚’字。”
掌灯时分,火塘将八仙桌的瘢痕烤出松脂香。油茶三件套在墙上投下庄严暗影:铸铁锅像卧着的麒麟,茶树雕的木棰悬若北斗,女书河柳条编的漏勺盛着月光。棰柄裹的蓝布浸透了三代人掌纹,上世纪七十年代知青用红漆描的“忠”字依稀可辨,倒似女书“茶”字的变体。同行老赵也突然指着漏勺影子惊呼:“这不就是女书‘福’字么!”众人细看,月光穿过筛孔投在墙上的光斑,果然组成了祈福的字符。
“一放炒米,五谷丰登;二撒花生,瓜瓞绵绵;三敬红粿,家宅安康;四缀青葱,财智双全”,一眨眼,凤阿婆,边哼着《油茶经》边把每一个粗陶碗里配好了料,颤颤巍巍的双手并用,把油茶舀进碗中。
头道茶汤金灿灿,喝下去从喉咙烫到脚底板,逼得人冒一身白毛汗——这是都庞岭的日头在驱寒湿。风湿痛的老篾匠每年立冬必来,三碗下肚,膝盖便腾起热雾,说是比电疗仪还管用。二道茶转为琥珀色,混着炒米花生的焦香,像吞了口都庞岭的秋风,提神醒脑。赶夜路的货郎最爱这道,说茶气能照亮三里山道。三道茶已是蜜褐色,回甘里缠着女书河的柔波,喝得人眼眶发热。远嫁广东的阿香每次回娘家,总要对着这道油茶抹眼泪——她说这味道像极了外婆临终前喂的那勺米汤。
打油茶的配食也藏着玄机:灰水粑粑用碱水点化,专克阴雨天的关节酸;艾叶糍粑裹着山蜂蜜,吃得小孩冬天不生疮;最绝是傍晚腌了七七四十九分钟的仔姜,一口下去嘎嘣脆,着实赛过土人参,配茶能解五更寒。
老茶客喝罢三巡,总要对着碗底茶渣发会儿呆。知青老周碗里的茶垢聚成个“苦”字,他却说尝到了青春的味道;民宿老板的残渣堆成“發”字,乐得他直呼好彩头。最奇是黄公的茶碗,去年老伴走后,每次喝打油茶,茶渣总自动聚成“在”字,像在安慰守着空屋的老头儿。
我的粗陶碗底沉着永明河的砂,混着茶渣在舌尖摩挲。抿一口油茶,喉头就像滚过雷霆暴雨、月光山风,最后化成一缕温热的烟火气。我豁然开朗:这打油茶哪是什么非遗美食,分明是瑶家人把苦涩的日子捶出甜味,将冷清的岁月熬成滚烫日子的活法。瑶家人打油茶,打磨的是日子,是山水的混沌初开,是岁月的欲说还休,是瑶家生生不息的秘语,在铁与木的撞击中,将离散的时光熬煮成团圆的浓汤。
我终于明白了本地人为什么喜欢喝打油茶?外乡人喝的是茶汤,本地人品的是字魂。
临别那日,凤阿婆往我帆布包塞了个竹筒茶罐。当火车穿过打鼓岭隧道时,筒底的茶渣突然跳起祈雨舞——原是车轮震动了这包“山水魂灵”。筒身用火炭画的女书“茶”字,早被蹭得模糊不清,倒像永明河上氤氲的雾。
拧开竹筒抿一口,千般滋味顿时涌上喉头:七分都庞岭的云,三分萌渚岭的月,还有一线捶打声在齿间萦绕不去。
恍惚间听见腊月里歌堂夜,勾蓝瑶寨的茶娘木棰翻飞似群蝶振翅,苦艾的清洌撞上老姜的辛烈,蒜蓉的锋芒调和腐乳的绵长,竟在沸腾中淬炼出不可思议的圆融——以火塘作砚、木杵为笔,在天地间书写女书秘语。
恍惚间看见茶烟里浮出民国时的茶庄、知青点的搪瓷缸、游客摔碎的粗陶碗,最后都化在那口老铁锅里,熬成碗琥珀色的乡愁。
恍惚间又梦见凤阿婆颤颤巍巍的茶棰化作女书笔,在永明河面写下“天地人和”四个大字,又被捣茶的浪花揉碎,散作满江星斗普照九州大地……
来源:红网
作者:义气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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