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鸟上路

文/侯健康

这是个秋日的上午，我又回到了老家的小院。雨过天晴，整个院子被前两天的雨水清洗得明亮而清澈，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更加的幽然和静碧。浓绿的树木蓬勃旺盛，墨绿的叶脉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翡翠般晶莹剔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桂花的幽香弥漫天际，氤氲着令人期待与迷醉的气息，浓浓烈烈醉了田野和山岗。桔树的果实挂满枝头，由青泛黄闪耀出金子般的璀璨。菜地里一畔一畔嫩绿的青蔬，泛呈出淡黄色的清亮，直勾起你色相与味蕾的狂欢。

我一边欣赏着这一棵棵气势昂然的树木和一蔸蔸英姿勃发的菜蔬，一边迈着轻盈的脚步往侧院的水池边走去。这是一个十来见方的小池塘，在老家修建房屋的时候，我们特意挖了这口小池塘，一来让小院多一些风韵和灵气，二来蓄水浇灌树木和蔬菜。前段时期水塘消瘦了许多，可前两天的雨水让它的水面长高了半尺许，池塘又显得健硕和丰盈起来。因为天干，又没有及时地灌水，池塘里长满了青萍，连续两天的大雨，青萍被风吹雨打，变得散乱无章，宁静下来却倒是水墨画般的绰约和优雅。

突然，在这漂浮的水墨画中，一片黑色的羽毛醒目地跃入我的眼帘，我仔细地看了看，那是一只羽毛尚未丰满的雏鸟，它两腿伸展，仰躺着身子浮在水面，轻飘飘的似一片薄薄的叶子，眼睛突曝，颈部和腹部泛陈出猩红的斑斓，两只翅膀微微地张开，似乎还残留着垂死挣扎中的狰狞和恐怖。它的身子尚未腐烂，也许就是在前两天的风雨中才掉入水中。

我抬头望了望水池边的金丝楠木，那高高的枝桠上的确架着一个鸟巢，落寞、孤苦而悲凉。或许就是前两天的大风大雨，树枝在风中摇摆，鸟巢在雨中战栗，就在这时，羽翼尚显稚嫩的雏鸟，从鸟巢里抖落下来，随着风雨的飘零，落到了水池的中间。可以想见，它拼命地拍打了几下翅膀，发出几声嘶哑的惨叫，然而，终究回天无力，斗不过汹涌呛进它气腔的水流，顷刻间，它的气息，它的生命，便在无力的搏击中远离了生它养它的世界。

也许，就在小鸟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它的母亲冒着风雨从外面觅食归来，当它在鸟巢里看不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该是多么地焦急和惶恐，它便在树的周边凝望和寻找，终于，它在水池里漂浮的青萍中发现了这只雏鸟，它便迎着风雨，张开双翅，奋不顾身地向水面冲去，意图用尖锐的嘴巴把小鸟救起，然而，数次的冲刺，差点呛水晕倒过去，终究徒劳无获。悲痛欲绝的飞旋，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切的一切，最终归于沉寂。

多么可怜的小鸟啊，假如它没曾死去，它定是一只十分可爱的小精灵，尽管它的身躯还是那么娇小、柔弱，羽毛未完全长成，翅膀的力量尚显不足，可是，那双明亮如黑曜石的眼睛，仍然会对未来的世界充满着好奇与期待，对广袤的天空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和渴望。也许，只要再过一些时日，它就可以挥动着稚嫩的翅膀，越过生活的重重障碍，向着那梦想的天空自由地飞翔。

痛惜、哀怜、无奈，怆然间，一股悲凉潮湿的情绪像气流似的渗透到我的每一根毛孔，无形中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也像棒槌似的敲打着我的胸口，诸多的“假如”虫子般爬进我思维的空间，假如我不在这水池边栽上这棵金丝楠木的大树，鸟儿们就不会在这棵大树上筑窝建巢，鸟巢就不会在风雨中颤抖，雏鸟也不会面临着生命的危险；假如我不挖这口水池，鸟儿就不会掉落水中，即使从高高的树杈上抖落下来，也只会飘零在树下的草丛，最多也只是一点皮肉之伤，绝无生命之痒；假如我能设置一个屏障，给鸟们遮风挡雨，小鸟也不至于落入水中。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就在这诸多的“假如”像小兔样在我心口蹦跳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却站出来另一个“小我”，它似乎在斗狠地与那些“假如”作着极力的争辩，以求得他的主人的释怀与解脱。

怎么能怪罪我的主人呢？他在小院里栽上树木，不知劳苦地给它们浇水、施肥、除草、杀虫，让它们长成参天的模样，恣肆出如伞的叶冠，正是冲着它的浓荫的清凉和如盖的遮蔽，鸟儿们才蜂拥般来到这里栖息、安家，筑起了温暖的房子，免遭风的吹打雨的泼淋，并在这里生儿育女，安享天伦。有了水池不是更好吗？当炎炎的夏日来临，炙热的气息蔓延得令人窒息，鸟儿们却在小院的树底下接纳着水池散发的湿润，享受着夏日里如沐春风的时光。

经历了这番“小我”与“假如”的争辩，我的心里似乎渐渐地归于平静，并开始回忆起我与鸟儿们相处的那些温馨和淡雅的日子。自从有了小院，自从小院里的树木纷呈出一片葱茏和绿意，一群群的鸟儿便簇拥着飞往小院，小院成了鸟儿们幸福的家园。它们在小院的上空飞翔，时而画出一道弧线，时而布满一道剪影，那是一幅优美的图画，给我太多的意象和遐想。鸟儿们清脆的叫声，自然纯粹，婉转悠扬，这是我在任何一家音乐厅里都不曾听到的无与伦比的美妙的交响。当我写作才思枯竭、苦闷彷徨的时候，鸟儿们与我浅浅低语，送给我思维的启迪和诗意的灵动；当我劳作疲惫、孤独寂寞的时候，鸟儿们走到我的身边，与我亲切地打着招呼，用它们最暖心的语言与我对话交流，消融我的疲惫，驱走我的寂寞。

让我尤其感动的是，鸟儿们与小院主人保持着高度一致的政治立场和人生态度，共同地应对着我们的天敌——疯长的杂草和肆虐的虫子。

记得早些年，每当春意盎然，杂草们便在树底下、菜地里无所节制地向上伸展，肆意地与栽种的花草蔬菜争先恐后，抢夺阵地。要是任其无序竞争，那杂草便表现出超强的生命力，有恃无恐地把花草和蔬菜彻底打败。我只有不断地扯啊扯，把手扯出了血泡，却总还是扯不净。要么是扯了没几天，杂草又后来居上再次将花草蔬菜挤压。我只有买上两瓶除草剂，每年喷洒两次，才遏制住杂草们嚣张的气焰。可是，自从鸟们来到小院落户，它们每天在树底下来回地踩踏，用嘴巴啄食着杂草的叶眉，更为关键的是，到了秋天，他们把杂草的种籽啄食干净，使杂草们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由此才使小院彻底改变了杂草横生的局面。

至于虫子，那更是个顽固不化、反动透顶的家伙，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爬到树叶上、菜叶上，惨无人道地蚕食你的劳动成果。有时候，只要我离开小院在城里住上个三五天，那嫩绿的白菜就会变得千疮百孔，那枝繁叶茂的树苗就会变成光杆司令。树们还没长高、菜也种得不多的时候，我便戴上手套去捉。家人总是提醒我说，虫子有毒，你不要用手去捉。因了家人的反复唠叨，加之树和菜逐步长高长大，虫子也就成了人力无法抗衡的劲敌。于是，也就只能采用对付杂草的办法，每年喷洒两次农药。可这样一来，那号称农家小院种植的生态天然蔬菜也就大打折扣。鸟儿们来到了小院安家后，院内的虫子就开始逐渐减少，而今几乎就看不到虫子了。我查阅了相关资料，一只大山雀一天可捕食害虫200多条，一只啄木鸟一天捕食蛀干害虫300多条。鸟们有此神力，小院的虫子岂不兵败山倒、销声匿迹。

正如经济学上的拉吉舍夫定律所揭示的客观现象，两者之间的相处总会存在着隔阂与矛盾，人与人是这样，人与动物亦难免。几年下来，我与小院鸟们的相处，就像亲人和朋友，它们给我带来欢乐，带来慰藉，也不可避免地平添莫名的烦恼。

当我写作感到疲倦的时候，我便会在小院的树底下走走，一边迈着小步，一边思考着一些问题，特别是在酷暑难耐的夏日，树们就像会说话的空调，常常发出邀请，让我去享受那份树荫下的清凉，可是，那树上的鸟们却冷不丁地拉下一把屎来，掉到我的衣服上、头上，甚至脸上，真让人感到寒彻骨髓的窘迫和恶心。

当我离开小院回到城里居住的时候，鸟们便以为整个的院子、房子都成了它们的领地，它们无所顾忌地飞到走廊边、阳台上、窗口处，但它们又不懂得把主人的房子院子爱惜好、照顾好，粪便拉得到处都是，每次归来，我都要搽洗半天，尤其是夏天，那粪便紧紧地黏在台面上，干枯坚硬，只有用刀片削除，再用清水冲洗，才能恢复往日的洁白，这便给我徒添诸多的劳累。

鸟们的歌声是欢快的、甜蜜的，但是，当这种欢快和甜蜜不分时机和场合地奏响时，它就会变成一种喧嚣，一种烦忧。鸟儿早上的叫声就是这样，那大概还只是早上五点多钟，东方的曙光无精打采地刚刚醒来，鸟儿们就开始了它们的歌唱。好在我的适应能力很强，每天只要听到鸟们的歌声，我就跟着起来开始一天的早炼。可是，我们家那些偶尔来乡下游玩或作短暂居住的孩儿们，就有些受不了了，本来他们对农村的鸟语、花香、耕牛、鸡鸭，充满着好奇和幻想，可是，鸟们的歌声大清早就在小院里恣意飘荡，它嘈扰了孩儿们的睡眠、打破了孩儿们的好梦，此刻再美妙的旋律也就变成了尖锐的噪声，鸟们的歌声便不能不成为孩儿们嫉恨的对象，从而也影响到他们对于乡下农家深情的向往。

有时我真想对鸟们大骂一顿，甚至挥舞着竹竿要将它们赶出小院。然而，当我把竹竿高高举起的时候，一丝恻隐之心又涌上心头，我想起了鸟们的好，想起了鸟们曾给予我的温情和甜蜜，恰如夫妻，恰如兄弟姐妹，恰如亲朋好友，恩恩怨怨，有悲有喜，融入人间烟火，皆成生活庸常。我与鸟，也就是在这种烟火与庸常的时日里，成了最好的伙伴，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而今，我们幸福家园伙伴中的一个，遭遇灭顶之灾，我心何曾不会疼惜；望着它漂浮在水面的尸身，我心何曾不会哀怜。我找来一块水瓢，伸长手臂，将小鸟轻轻地从水中捞起。然后，背来一把锄头，在大树的下面挖了一个小坑，将小鸟放入一个小木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入小坑，培上泥土，给了鸟儿一个新的温暖的小家。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陪伴好小鸟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还会做它们最好的朋友，共同生活在小院这个幸福家园。我会从城里买来几只鸟笼挂在树上，给它们一个更加坚固温馨的房子，让它们生活得舒适而安宁。我曾听城里的园林工人说，城里那些树上虽然挂了不少的鸟笼，鸟们却很少有住到笼子里去，它们更喜欢自己动手，用树枝和杂草建筑它们的房子，似乎住在自己建筑的房子里才住得舒坦，也许这就是鸟们的天性使然吧。但是，无论鸟们住与不住，我都会买来笼子挂上去。

但是，鸟们，我至爱的伙伴，纵然我给你们百般的呵护和爱怜，我也无法承诺给你们规避风雨的侵袭和羁绊，无论人鸟，还是所有动物世界的生灵，风霜雨雪总会与我们生存的时光相伴，唯有燃起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焰，努力、执着、睿智、坚韧，让自己不断地走向雄壮和伟岸。只有这样，才能在与风霜雨雪的搏击中，迎接曙光永远在明天的黎明前闪耀。

小鸟啊，在送你上路的时候，我絮絮叨叨地跟你说了这么多话，有的说在嘴上，有的说在心里，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与一只走上天堂的鸟儿灵魂的对话，鸟儿，你听到了吗？安息吧，一路走好！

侯健康，湖南衡阳人，已出版《静心殿》《岁月凝香》《竹园书韵》《衡岳弄潮》《夏明翰一家五烈士》《走进乡村构建和谐》等8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