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街亭的溪声
文/廖志鹏
前几日,老朋友刘哥打来电话,他在新化县过街亭老家新建了一栋房子,嘱我书写一副对联,刻在木板上装饰大门。他还盛情邀请我过去看看。我不由心头一热,童年记忆如潮水般涌出。第二天我便赶了过去。刘哥在小堰旁热情地接到我,我们又漫步在这条溪边。只见溪水裹挟着油渍和几个塑料瓶,在新修的混凝土堤岸间缓缓流淌,偶见从上游漂来两片发黄的菜叶,打着旋儿经过我脚边时,恍惚间,我竟觉得是四十年前那几片漏筛的青叶子,被时光的暗流悄然带到了此刻。
那时,过街亭的溪水清得能数清游鱼背上的鳞片,小溪一侧是青石板街。溪流两旁的一座座小木屋,并排连成两条望不到头的线。木屋墙面由一块块一拃见宽的木板竖着拼成,经长年的风雨剥蚀,呈现古拙的浅褐色,幺外公家的木门槛被往来脚步磨出了一道凹弧,青苔漫漶的石阶直通到溪边。清晨总见对岸的婆婆们蹲在埠头,哗啦啦抖开沾着露水的青菜,惊得鱼儿瞬间散成“碎银”。有次我学着大人模样在溪边剖鱼,腥味引来的小鱼蹭得脚踝发痒,小姨笑吟吟递来篾筛:“别慌,让它们替你洗脚哩。”
竹牌碰撞的脆响是记忆里最绵长的背景音。正午,堂屋里方桌上的竹牌便叮叮当当跳起舞来。幺外公他们打的“竹脑壳”(也叫“竹蒂梗”)要用三指宽的竹片,经年摩挲的桐油牌面泛着琥珀色的包浆。从屋顶上覆盖天井的亮瓦射进来的太阳光,在牌面上投下毛绒绒的光晕。我常趴在条凳上看大人们用竹牌敲击桌面,幺外公的老花镜轻轻靠在鼻尖,幺外婆的银镯子随着摸牌动作在腕间滑动,晃着晃着就把蝉鸣晃成了夜幕。
小舅与刘哥是形影不离的发小,他们带我去代销社的路要经过卫生院门口那块斑驳的大石板,一直穿过下游的过街亭集市。愈往前走,水势渐急,集市也呈现出与上面全然不一样的繁忙热闹景象。翻滚的溪水在简易桥板下哗哗作响,油布幌子底下的腊菜飘着淡淡的咸香,圈栏里的猪仔被买主悬空倒提着发出尖叫蹬着软嫩的小前腿,理发师傅手里的铜盆发着飘忽的暖光。小舅小心翼翼地从喇叭裤的口袋里翻出微微卷曲的零花钱,给我买最喜爱的“电光炮”,红纸筒里的火药引线像蛰伏的毛毛虫。有年除夕,小舅和刘哥教我点“冲天炮”,只见它带着淡红色的光条倏地从溪岸弹出,掠过若隐若现的层峦蹿入高高的夜空,绽放的火星坠落进溪里,竟惹得守岁的月亮碎成了银鳞。
最后一次见幺外公是在初春的薄霭里。他执意拄着枫木拐杖送我到资水的渡口,布鞋舔过青石板上未晞的晨露,他絮絮述说退休前在石墨厂里工作的点滴,也念叨着我儿时在溪边迷路的旧事。那年夏天他枕着溪声睡去时,廊顶那只铜铃在风里响了一整夜。后来幺外婆的棺木逆溪而上,纸钱黄蝴蝶般追逐着流水,而老宅卖掉后,据说檐下的燕子窝空了好几个春秋。
如今,临溪的一些老木屋换成了贴着瓷砖的楼房,倒映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溪流,代销社原址立着自动取款机。我们在羊古桥上看见一位洗衣的老妪,棒槌敲打衣被的节奏竟与多年前别无二致。暮色渐浓时,恍惚听见竹牌相揉的繁响从水底泛起,摇曳了满溪点点的灯影。
我答应了刘哥之所托,建议他将门联背景设计成老木屋墙面的样子,淡淡地描上当年的溪流、街道和集市,我在上面书写的一笔一画,要刻划出儿时的好奇、温馨和感动,刻在木板上,也刻在心上。
廖志鹏,1972年11月生,湖南新化县人,正高级政工师,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美术与书法”专业研究生导师。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等10余项,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转载或摘录,出版学术专著2部、教材2部,曾获湖南省社科成果二等奖1项。
来源:红网
作者:廖志鹏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旅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