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红豆杉
文/余小聪
一树温柔,入骨相思。
唐代诗人王维为梨园写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由当时著名的歌手李龟年吟唱了半个世纪,让红豆芳名远播。
我是一棵红豆杉,长在广西金秀六段瑶寨村旁的半坡上。
但此“红豆”非彼“红豆”。同为色泽红润的红豆,王维笔下的红豆质坚如钻,属于藤本植物。我的红豆却柔软多汁,长在高大的乔木上。当年,王维对着艳色如血的红豆写下这千古名句时,是否会想到,就在那个时间段,就在南国,真的有一棵树叫红豆杉,也长着颗颗饱满的红豆,满树的相思。
如果他知道,是否会遗憾,没能到我这棵树下仰望这一树相思呢?
冲天一树,枝繁叶茂。我高达31米,树干要三个成年人张手才能合抱过来。与我毗邻的母树稍矮小,却风姿绰约。每到秋天,母树就会结满一颗颗鲜红的果实,在茂密的树叶间摆动,似点点繁星,又似女子唇间那点绛珠,摇曳着万种风情。
广西金秀大瑶山古树繁多,或傍倚山岭,或隐于幽处,或扎根乡村,或伫立庙宇民居。我与众多的古树一样,经历千百年风雨,穿越沧海桑田,记录着大瑶山的良好生态,是集生态、水文、科研、历史、人文、民俗和旅游等多重价值于一体的“活化石”“活文物”。我与母树相依相伴,在山坡上俯视着这片大山的芸芸众生,守护着万物生长,吸收着晨风和雨露,守望着过去与未来。
回首过去,我看到瑶族的历史是一部饱含血泪的迁徙史。元末明初时期,茶山瑶族祖先开始往南迁徙,定居于金秀大瑶山。他们居岭海间,斫山为业,成了大瑶山上经济实力最强、政治地位最高的一个瑶族支系,并以传统石牌制度维护自己的经济和社会秩序。在田间低头劳作时,他们悠然地唱着歌谣:“六段是个好地方,千年古树红豆杉;一条河水两边屋,千年古房各精彩。”瑶族人民在不断地迁徙过程中形成了坚韧自强、乐观向上的精神,直到找到自己的家园。
千百年来,我见证了这个寨子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我眼里,他们和我身边的野花野草没有区别,人间走一趟,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在我的东南方向,出六段寨门两公里田垌的塘岭上葬着苏家的婆婆、婆婆的婆婆以及不知道哪家的先人。三五米的狭窄岭堆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七个土堆,每个土堆前只有一块稍大的石板杵在那里,没有碑文,没有姓名,却代表着一个先人的长眠之地。苏家的婆婆及她的婆婆的墓堆在最右边。
我还知道,寨子里那个木匠阿火,他的婚姻是他那彪悍而又热情似火的老婆七妹用抓阄的方式赢来的。当年寨子里多少“侬娇”爱慕年轻帅气的阿火,奈何“粥少僧多”,争风吃醋起来不免伤了姐妹们的和气。于是五六个姑娘聚在七妹的吊脚楼上用竹签的长短来决定谁有资格跟阿火谈恋爱。第一次抽签时,阿芳抽中了长签不禁欢呼起来,可七妹死活不同意,她说还没宣布“一二三”开始。于是又开始了第二轮,阿芳抽到短签,命运的齿轮转到了七妹那。七妹隔天就大胆地往阿火家里钻,帮阿火忙里忙外,缝补衣服,彻底地赢得了自己的爱情。
瑶族男女的婚恋如红豆般自由开放、炙热如火。忙活了一天农活的年轻人聚集到村头巷尾或者家中的阁楼互对情歌,男青年大胆地爬上心仪姑娘的吊脚楼,互诉衷肠,他们唱道:“你的话像江水一样长,你的情像大海一样深,话长遍山岭,情深像村寨,香哩呃……”歌声悠远绵长,爱情赋予这个大山里多少瑶族青年男女鲜活的生命力。七妹把阿火带到寨旁的神树下,虔诚地往树枝上系上红绸,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应和着情歌,祝福这对新人。
作为一棵“长着红豆”的神树,我被赋予爱情相思的寓意。村里的人把我视为“情人树”,并编了个顺口溜一直流传至今:“看一看情人树,相思兑现;抱一抱情人树,白头到老。”人们以能抱一抱大树为幸,以在树下合影为幸。那一条又一条绑在枝干上的红丝带在风中纷飞,凝结了多少瑶族儿女的相思,又有多少有情人在树下牵手一生。
千百年以来,我见证了六段瑶寨的绵长历史,看尽了人来人往和世间繁华;我目送过游子远行,也看到生命的落叶归根。在我的眼里,万物生长,一切顺其自然。
六段瑶寨修建于清朝道光至光绪年间,依山傍水,一条巷道穿寨而过,许多户瑶家就分居于巷道两侧,民居建筑以青砖碧瓦吊脚楼为主,雕龙刻凤,制作工艺精美,古色古香,代表着茶山瑶的家居典范,是一座极富特色的村寨。自定居以来,人们封土为社,各随其地所宜种植树木,称社树。因我天然就生长在那里,高大而神圣,于是六段村民把我奉为社树、神树。每年腊月二十七日,村里都要举办隆重的“阿咕节”。“阿咕”为茶山瑶语,寓意为庆祝一年的丰收,保护村寨平安。这天,瑶族同胞举行宰年猪、舂糍粑、拜树神等传统民俗活动。在祭祀树神的仪式中,村民们扎彩旗于树下,并以鸡、猪、鱼“三牲”供奉神树前,族老会带头烧香,带领一众村民跪拜,用瑶语祈求树神的福佑。
在进入村口显著的位置曾经伫立着一块石牌,上面镌刻着“瑶山香草、桂树、竹木、山货、杂粮百件,不得乱取……入山入地,各种各收……”等关于生产生活的条规,村民们自觉按石牌条规办事,延续着这种古老的社会关系。阿火的爷爷曾经是“石牌头人”,他在裁断争端时坐在石牌的正中间,让当事人各坐两边,各摆道理,每讲一条,就在自己面前放一节三寸长的禾秆,直到把道理讲完讲透。石牌头人再根据草筹的多少,深入双方的左邻右舍或知情人中调查,最终做出判决。百年以来,村民们自发组织并沿袭下来的石牌制,作为本民族的象征,相互制约、共同促进,构筑了安定有序的社会组织。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村庄,同时也注视着生活在村里的人们,在彼此的守望中抚摸着每一个共同走过的日子。
但我又绝不是一棵普通的古树,我的身上有着鲜为人知的历程。于时间无垠的荒野里,我带你穿越时空,回到第四纪冰川时期,那是一个古老物种艰难的进化史。
二百五十万年前,气候异常,降雪量骤增,极地冰川不断蔓延,覆盖了陆地总面积的十分之一,那是多么可怕而漫长的时代,这个第四纪冰川时期极大地影响着地球上的生物存亡,许多大型的动物如猛犸象、毛犀、大角鹿等惨遭灭绝,一些植物也因为适应不了气候变化而遭到淘汰。在冰川覆盖的严酷环境中,过去习惯在树上生活的古猿人被迫下到地面觅食,并逐步演化出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的能力,这就是人类始祖的进化。
气候的大变化导致了许多生物死亡或灭绝,而幸存者往往增强了适应自然变化的能力。我的祖先生活在金秀瑶山这个古老山体,从印支运动隆起形成山体后,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大瑶山长时间处于稳定的陆地生态环境,因此没有被冰雪覆盖。红豆杉成了第四纪冰川期孑遗下来的古老物种。
冰川退去,地球重新变得温暖,我们依然傲立于地球之上续写物种进化的奇迹。
和我孑遗下来的还有银杉、桫椤、长苞铁杉等这群难兄难弟,他们生长在我们附近的阔叶林中,隔着山峦遥相辉映。有他们相伴,我不再孤单,与大瑶山的动植物们构成了一个繁荣多样、勃勃生机的生态系统。
从一棵小树快速地成长到壮年,之后我的生长速度会极其缓慢,在自然条件下以每年一毫米的胸径长大,再生能力很差,所以很难形成大规模的原料林。科学家把我们称为“长得慢的活化石”。就像七十岁的阿火看我,和他十岁时看到我差不多一样,而他家种植的杉树砍伐了三次,为他迎娶了七妹,扩建房子,补贴生计,山岭上的古茶树一年两采,十多年间就得爬上树头才能采摘到茶叶。我和母树在时间的流逝中,岿然不动,任风雨飘摇依然如初。
(本文为节选内容,全文原载于2025年第5期《广西文学》)
余小聪,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文联副主席(兼),现就职于金秀瑶族自治县工业园区管理委员会。
来源:红网
作者:余小聪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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