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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葛取兵:一株草木的温情

来源:红网 作者:葛取兵 编辑:施文 2025-09-24 14:2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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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草木的温情

文/葛取兵

我想起了少年时的一棵造型奇特的草,准确地说是一种野草,遍生郊外,而无人问津,它的学名叫泽漆。

泽漆,如果你静下心来,细细揣摩它的名字,格外有意思。泽漆,颇有乡村女子的柔媚与泼辣,其实乡下的娃最喜欢叫她猫眼草,因为它开花时的花苞更像猫的眼睛,像闺中老伴,更似居家好友。而我更喜欢它叫五朵云,充满诗意和禅趣,路边多“绿云”,自有一种浪漫的意境。并且,五朵一伙,结伴而行,多么温馨感人!或许年少时,我的思维就多了一份文艺情绪。

泽漆正如乡下人的特质与禀性,好生好长,不择土壤,多生长在荒郊野外的河堤、山坡,成片生长,气势不凡。泽漆的绿比翡翠还别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旷神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这是上帝倾倒泼洒下来的绿意,让人深深迷恋,我看着看着,感觉自己正慢慢地变成一片新生的绿叶,随着春风摇曳起舞。

这样迷离的草,如何让一个少年的心抵挡得住?

记得有一天,我遇上了一群猫眼草,可爱得让我居然摘了一把捧在手心,左看右看,上闻下闻,浸润在草色沉寂的思维之中,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村子里的际爹,一生喜酒,整天好像都是背着手、歪着头、斜着眼,他的头发像家中的鸡窝,一辈子都没有整理清洁。他的时间好像就是在村子里、在野外四处闲逛,漫无目的,嘴里永远都哼着什么,有人说是《汤头歌》,这是民间中医行医的要诀。有时又好像哼的哪一段戏曲中的几句台词,却又听不分明,而他却是永远沉醉其中。但他是乡下的土郎中,对草木格外熟悉,如数家珍。没有无用的草,只有你不认识的草。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际爹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出现在我面前,喊道,崽也,这草玩不得,瞎眼睛。确实在乡下,有句俗语:“猫眼草,抹抹眼,明儿早使个大黑碗。”不是真的大黑碗,是眼睛肿得跟扣了半边鸡蛋壳一样,看不见碗了。乡下的语言饱含智慧,值得玩味。

我一听,猛地吓了一跳,立马把草扔在地上。这时,际爹抓起我的手看了看,又观察了我的脸,随即带我在路边沟渠反复洗了手。一会儿,际爹又采了几种野草,告知我,如晚上手肿发痒,就用这草煎水洗手。果不其然,晚上手肿又痒,母亲用草煎水反复帮我清洗。第二天,晨起,发现手恢复如初。

想不到这么可爱的草却是一株毒草。际爹说泽漆有毒,它的茎容易折断,折断之后有白色的乳汁流出来,这就是毒液。我对它甚至有了一种畏惧之心。

不过它是一味很不错的中药。际爹说。关键我们怎么运用它。譬如牙齿疼痛,际爹总会寻几株猫眼儿草研烂,水泡,取汁,让你含漱吐涎,如此反复几次,牙还真的不痛了。苦有苦的道理,清我的热,解我的毒,再苦亦值得。有一段时间村子里娃崽患上“抱耳朵风”,医学上叫流行性腮腺炎,际爹的方子很简单:取泽漆1两(干的5钱),加水300毫升,浓煎至150毫升,每次50毫升,日服3次。不到一个星期,太平无事。药对方,一碗汤。我不得不佩服这株草的神奇。其实对于一株草,无所谓残忍,生命的呈现纯属自然现象。

想不到的是际爹竟然成了我的初中老师,教生物。原本是一名乡村赤脚医生,因为没有行医资格证,居然被取缔。阴差阳错,乡办中学差一名生物老师,他又变成一名中学老师——代课,因为他也没有教师资格证。但让我认识很多自然中的草木,黄精、枸骨、虎杖、车前草、益母草……当然都是中药材,这是际爹的拿手好戏。

乡间无闲草。每一棵草的背后都隐藏着神奇与诡秘。一枝花、一叶草、一段根、一粒籽,都是入口入血脉的良药,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一棵荒野生长的草盛入一个古朴简约的陶罐,同时盛入风霜、雨雪,还有阳光、月色,再用忧伤和深情作引子。煎熬出来的药汁,有经年的暗香,直抵痛点。我想到泽漆,在药典中如此深刻。一株小草,让世界变得温馨,亦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一缕药香,如一盏灯穿越千年,照亮尘世的路。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药方可以抵挡病魔。泽漆,对于乡下的三舅却是一种深深的痛。

三舅生得牛高马大,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未能进学校门饱读诗书,却能说会道,有条有理,说话不紧不慢,俨然有领导派头。也罢,他还是乡间种田的高手,垦田、耘田、播种、插秧、割禾、打谷,样样都行。种田之余,还要种黄豆、绿豆、豌豆、百合等杂粮,忙忙碌碌一年四季,安身立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温饱。但我始终相信天地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掌握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三舅并不是命运关注的人,所有的智慧都抵挡不住命运之手。纵观他的一生,却是人乖命不乖。他命运多舛,一生走得坎坎坷坷踉踉跄跄。婚姻不如意也罢,虽有一女二子,大女幼时不慎落入火膛,烫伤了半边脸,一生命运坎坷。大儿子华华六岁时莫名其妙地咳嗽,白天咳,晚上咳,咳得昏天黑地。三舅带着他,从乡村卫生室,到镇上卫生所,再到县、市人民医院,最终跑到省医院,未果。无奈又遍寻民间偏方:猫眼草可用以止咳。三舅用它的全草在石臼里捣碎的乳汁与蟾蜍一起熬药。乳汁干后,变成血一般的颜色,仿佛三舅的泪痕或伤痛。

有一次回乡下看望华华,他特意带我去河边看泽漆草。他说:“这就是猫眼草,它可以挽救我,是神草。”我说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五朵云。他说,“猫有九条命,云,风一吹就跑了。”说完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笑容。他望着泽漆笑,而我却仰着头,望着天上的白云。“对,就叫它猫眼草。”我对华华说。华华牵着我的手说,“我病好了,还要去读书,考大学,到省城里去生活。”他的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期待。事实上,他从没有悲伤过,他始终坚信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世界上正常地生活劳作。一个人,在无边苦难之中,踉跄前行,迎接雨打风吹,因为对生命有着强烈的热爱。我觉得,这才是活着的力量。

华华一直拖到十五岁,还是无力回天。听说他走时,正是初夏,勉勉强强读完了小学。他硬是把老师带过来的小升初试卷认认真真写完了,说,我终于小学毕业了。他瞳孔里的光亮仿佛进入黑暗深长的隧道渐渐熄灭。在三舅的怀中,一张一合地吐完了尘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如此安宁而又平静。他在生前的最后一刻,脸上浮现着笑容,那笑容的来源,不是解脱,而是喜悦。但对于生者而言,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人间悲剧,中年丧子是人间的惨痛。我至今记得那个晚上的阴沉与黑暗。雷轰电闪,却没有落下一滴雨水。也记得华华如纸白的脸,还有一身的药味,浓郁,像化不开的结。如今,三舅老了,只是他在野外看到蓬勃的泽漆,是否触痛他年老的心。

今年清明,我回乡给外祖父上坟。下到山洼,居然偶遇到一群泽漆,它们仰着翠绿的眼,与我相对而视,彼此的熟稔仿若前世今生的约定。我在它们的眼中,看到了那个叫华华的老表,瘦削苍白的脸庞,清秀,却有一种倔的精气神,那是叫坚韧。我知道华华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一定是没有伤痛的世外桃源,不然,有那么多病魔缠身的人了无牵挂,义无反顾,毅然抛妻离子,去了那里哩。我相信。那个世界让他们幸福安宁。我不知道他们的世界是否也有春夏秋冬,是否也有春分、小满、芒种、立秋?但愿一切都有。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成家立业,子女成群。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泽漆呢?他是否告诉孩子们认识它们。

时光在草木的花开花落中一一走远。每一棵草木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故事。

泽漆,是不折不扣的一味中药,每年夏季,暑假期间,正是泽漆生长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收获它的最佳时节,我们小心翼翼地收割植株地上一部分,剔除杂质,洗干净,晒干,送到镇上供销社,当作中草药来售卖,赚取一点点微薄的学费。当然也采摘其他中药,如青蒿、苍术、半夏、鱼腥草……采回来的中药,洗净,晾晒在院子里,晒干后,再送到供销社。如今回想少年时光,虽然艰辛,却是那么的温馨而美好,盈满了草药的芳香,是满满的怀念。

时光匆匆,岁月如长河,把每个人的青春带走。当年的少年已是中年,那个叫际爹的土郎中,还有叫华华的老表,早已在岁月的深处定格成一祯回忆,波澜不惊。乡下三舅已老矣,总有一天他会去另外一个世界与他的儿子团聚。而泽漆却是年年春生,夏壮,秋收,冬藏,一岁一枯荣,来了,去了,用它的特质温暖着大地,也温暖着人间。虽有毒,却只要发挥到另一种极致,同样是一种药香。一草一木一灵魂,草根自有草根的韧性。

葛取兵,湖南临湘人,中国作协会员,岳阳市作协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小说界》《湖南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著作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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