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儿时的双抢
文/洪谷香
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我,虽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但据父亲后来回忆,在我出生的那个夜晚,初为人父的他,听说这一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心里犯愁:家里大人都吃不饱,又添一张嘴,怎么能养得活哟!
我10岁那年,国家开始实行农村土地包产到户,我家四口人共分到二亩八分水稻田。那一年最炎热的三伏天里,在父亲的带领下,全家人“战天斗地”迅速完成了“早稻收割”与“晚稻插秧”两件大事,这是我记忆深处最难忘的“双抢”劳动场景。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终于等到青黄色的稻穗沉甸甸抬不起头,正是父亲盼望已久的早稻颗粒归仓收割季。
清晨5点,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的亮光,父亲唤醒家里所有能下田干活的人,也包括10岁的我。头戴草帽,手拿镰刀,跟在大人身后,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来到我家的稻田边,晨露尚在稻叶上晶莹闪亮,蜘蛛网在几株稻谷上盘踞,各色大小不一的七星瓢虫,被我们热闹的交谈声吵醒后,仓皇逃离人们的视线。
父亲将稻田中的水引往田边的池塘,晒干稻田后,欣喜之际第一个下田开镰,面露喜色的他,带头割出靠田埂约两三米宽的口子后,其他的人紧随其后陆续开割第二垅、第三垅。只见大人们左手抓住稻穗靠近根部的位置,右手挥动镰刀的刀刃往下一拉,“嚓”的一声,整棵稻穗已应声倒在割稻人的左手手心,然后握着稻穗快速推移到了下一株稻穗的根部,连续割三五株稻穗成一把,再转身将一把把稻穗整齐码放成一小堆,手法娴熟地割稻、转身、码放成堆,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咔嚓咔嚓”割稻子的节奏声里伴随着父亲的欢呼:“这谷粒真饱满得狠嘞!今年全家人有饱饭吃了哦!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哒!这要感谢政府包产到户的政策好嘞……”
说话间,挨着我家水田的其他田的主人们也陆续来到田里割稻子。目之所及,大片大片的农田里基本都亲帮亲、邻帮邻,全家齐出动,路过邻居家的稻田时,还会评品一下对方的稻谷颗粒饱满度,搓一把谷粒放嘴里咀嚼一下丰收的味道。收割的大人们一直埋头往前割到头,所到之处,起伏的金色稻浪很快变成了一垒垒静卧的稻穗。而小孩子们,则是割一把稻穗,停下镰刀,看一眼其他的小伙伴,慢悠悠地再割一把稻穗,遇到稻田的青蛙跳过时,孩子们大多会去追青蛙,父母训斥一两句后,小孩再弯腰割几把稻穗。
记得我刚下田割稻谷的第一天,看着大人示范过动作要领后,为了跟上大人欢快的节奏,我模仿大人的动作,挥动镰刀,但初次使用镰刀割稻子,我的动作笨拙得像砍树似的,手腕和手臂是极不协调的用尽蛮力,镰刀在稻茬的部位停留、像拉锯一样扯几个回合,割出了一把高低不平、长短不一的稻穗,码放在一起,禾堆也变得参差不齐,不仅不美观,紧握镰刀的右手掌心还起了血泡,左手还被镰刀割破手指,父亲给我用手绢包起伤口后,继续埋头割稻子……
从清晨割到中午,终于等到回家吃饭了,匆忙填满肚子后,接着全家出动打谷了。
骄阳下,两位壮劳力抬起笨重的打稻机到了稻田,说是机器,其实是靠脚踩踏板带动齿轮运转的滚筒式水稻脱粒机,靠土地创收的家庭,那个年代要添置一台打稻机,需要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一年半载才行。
父亲和叔叔两个壮劳力站在脚踏板前方,一只脚踩动踏板带动滚筒运转,两手紧握稻草根部,稻穗那头靠在旋转的滚筒上反复翻转,成熟的谷粒伴随机器的轰鸣,欢快地跳进了打稻机机舱的怀抱。为了加快脱粒速度,我和弟弟分别在打稻机附近将一堆堆的稻穗抱起来,再跑到打稻机的两侧将稻穗递给大人。为了保持滚筒的惯性运转和脱粒的速度,大人需要不停地用力踩动踏板。每当打稻机开始运转,小孩递稻穗的速度一半随机器的节拍带动,一半被大人的激励调动,叔叔有时会开心地吆喝:“加油跑啊,打完了稻谷,今晚早点散工吃西瓜啊!”为保证在上一手稻穗脱粒完成前,下一手稻穗能及时递到大人手上,小孩会自然而然进入与机器拼速的接力赛,这会让我们兴奋不已,当然也极考验递稻穗的四肢协调与体力。而那时的我,喜欢光着脚丫,踩在软绵绵的稻田里,来来回回欢快地奔跑着当“稻穗搬运工”,脚丫踩过每一寸稻田,脚板常常会不小心踩在矗立田间的稻茬上,虽被戳得哇哇叫唤,但丝毫不影响我们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地运稻穗。有时田与田挨着的邻居家同龄孩子,也会自觉加入到帮忙递稻穗的队伍中,这样的劳动互助,孩子们是很乐意的,在相互的嬉笑和追赶中不知不觉就完成了任务,遇上有3分钱一支的冰棍犒劳,那定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挣脱稻草后的谷子“噼里啪啦”很快装满了打稻机机舱,大人将刚脱粒的青黄色稻谷装进箩筐,再用扁担挑着送回自家的晒谷坪,趁打稻机停下的间隙,小孩子总喜欢躺在清香的稻草堆上休息片刻,仰望头顶那片被蓝天白云轻抚的天空,幻想着自己成为自由飞翔的鸟儿,有时孩子之间相互分享自己发现的某朵云像哪个动物。那一刻,劳动的快乐,简单而纯粹;劳动的笑声,爽朗而清脆。
辛勤的收割者闻着新稻谷沁人心脾的清香,挑着新谷洒满晒谷坪,看着谷粒接受太阳的炙烤,变得金黄……金黄的稻谷经过加工后,变成了晶莹透亮的新米,能干的家庭主妇将新米的米浆做成发粑粑,让家人和邻里共享这夏天的第一口“米香四溢”。
脱去谷粒后的稻草变得轻盈,通常由妇女和小孩将稻草捆成一个个可以站立的草把,草把被运到田埂上三两天就晒干了,再由大家肩挑背扛运到屋外墙根下,码成一个圆形的屋顶状,码好的稻草是这一年日常生活和农业生产必需的“宝贝”。
收割完的稻田,裸露在人们的视线里的只有高低不一的稻茬迎风站立,似乎为已经颗粒归仓的稻谷站好最后一班岗。
湖南民间有“秋前三天,秋后三天,硬种三天”的说法,要想好的收成,要在“立秋”节气之前插秧,通常是各家各户赶在7月下旬把秧苗插完。
插秧前,父亲要用池塘里的水浇灌后,再用一犁一耙一平,这道工序需要借助耕牛完成。通常是耕牛在前面带动锋利的犁刀将地翻转,总会有潜伏在泥里的小鱼、泥鳅在水里翻腾出动静,这时小孩喜欢提着水桶、循着水声,在耕牛后面跟着捉鱼,运气好时,晚餐的餐桌上就会摆上在水田里吃稻花长大的野生鱼和野生泥鳅。
常常是一大清早开始拔秧苗,拔出的秧苗用干净的稻草捆扎好后,再扔到犁平的水田中,一把把嫩绿的秧苗,腾空抛起后落在白水田里,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宁静但又让人充满无限的遐想。
如果说收割是“一群人的狂欢”,那么插秧是“一个人的漫漫征程”。一行一般能插五至六棵秧苗的宽度,顺着这个宽度,一直延伸到几百米后的田头,用秧苗点点绿意装扮成的水上飘带,微风拂过,秧苗的嫩叶轻轻摇曳,铺陈开一片绿色的田字格。
插秧是个技术活,父亲教我的技巧是“四五寸、五六根,棵距行距要均匀,不插浅不插深,棵棵秧根入泥中”。刚学插秧的第一年,父亲总在我交付的一垄垄里补插漏掉的秧苗,父亲一边补秧一边提醒粗心大意的我,“用心插秧才能有好收成,漏掉的、不合格的,影响的都是当季的收成,这些粮食是入自家粮仓的,要插好嘞。”在父亲的敦促下,懒散的我,慢慢学会全神贯注地弯着腰,左手拿着一大把秧苗,大拇指飞快地分理出几根秧苗,右手将理出的秧苗飞快地植入水田,双腿站在水田里跟着插秧的节奏往后退行,一垄垄秧苗插到头时,跟我上田埂的,总有几条匍匐在小腿上正吸血的蚂蟥,两头扎进肉里的蚂蟥滑溜得让我无法剥离,刚开始遇到蚂蟥的我,定会惊慌失措地向同在田间劳作的大人哇哇求助,渐渐地,被蚂蟥咬的次数多了,我也学会了快速将吮吸得鼓胀的蚂蟥从腿上扒下来抛出好远。
烈日下插秧,水田里上蒸下煮,热浪翻滚,草帽下的脸蛋不但烤得通红,汗水也从额头流进眼睛,即使视线模糊也无法腾出手来擦拭,一部分汗水顺着太阳穴、颧骨聚集到鼻尖,再滴进滚烫的水田里,后脑勺的汗水流经脖子,把衣背浸湿后,背上露出一层“白盐”。那时的我,常累得坐在树荫下休息时就不想再下田了,苦着脸和大人叫嚷,我的腰快要“断了”,父亲总会笑笑说,细伢几哪里有腰呢,睡一觉醒来第二天就没事了,插秧是栽种下一季的希望,既有汗水,也充满希望噻。
为了把当天拔出的秧苗都插完,有时插到天黑,父亲还带着我们一鼓作气,月光下的水田泛着银光,蛙声虫鸣此起彼伏,蚂蟥也更活跃,萤火虫的微光一闪一闪,当然还有萦绕在头顶的蚊群嗡嗡……插完一天的秧,回家后,累得躺下就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又被父亲叫醒,继续昨天未完工的插秧工作,日复一日,一直到双抢结束。
后来的我,远离故土到了一线城市工作,如今人到中年再回到家乡,回首过去的四十年,正是祖国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迅猛发展的四十年,在浩荡的历史画卷中,农村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到土地包产到户;从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到取消农业税等政策落地;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到近些年倡导的新农村建设;我们这一代人在父辈们的带领下一步一个脚印,见证了农民富起来,也感受了农业科技的发展,农机具日益先进,从镰刀收割、“打稻机”脱粒到收割机收割;从耕牛犁田到铁牛翻耕;从弯腰插秧到机器插秧;从人工喷药到无人机洒药防病除虫……“刀耕火种”“人工插秧”的年代早已被大规模的农业生产机械化、现代化所代替,再也见不到懵懂少年随大人下田干农活的身影了。
回想我儿时有幸参与的“双抢”,是我人生值得回忆的劳动体验和宝贵历练,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双抢”,与我的父辈们在集体所有制背景下经历的“双抢”有很大的区别,更是一段难忘的人生经历,“双抢”让我学会了劳动的坚守与忍耐,也锻炼了我遇到困难时坚忍不拔的意志,还让我享受了播种与收获的快乐,劳动与汗水交织的充实与喜悦,成了我人生路上不竭的力量源泉。
难忘儿时的“双抢”,感恩伟大的时代,经历即是财富。
洪谷香,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23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
来源:红网
作者:洪谷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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