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标胜迹。
只为一枚童年的火花
——怀化洪江走笔
文/戴志刚
一
“五一”小长假,原无远足计划。前一秒还慵懒于沙发刷着手机,下一秒去怀化洪江看看的念头就毫无征兆地漾起。约了个朋友,一拍即合,驱车便走,不带半分迟疑。这念头看似无端,于我,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植在遥远童年的一份记忆。这关联,听来竟带着几分魔幻与荒诞。
我的童年在湘北一个偏僻小山村度过,那里没有城镇琳琅满目的商品,方圆几里仅一家杂货铺。那时,我最热切期盼的“差事”,竟是去这家杂货铺买火柴。每当家中火柴盒里火柴只剩几根,我便及时提醒母亲,这任务也自然落在我肩上。山村尚未通电的年代,一日三餐灶火,夜晚摇曳的煤油灯,都离不开一盒小小的火柴。我乐于这个翻山越岭颇费脚力的差事,并非贪图顺带的几颗糖果或一块脆饼,而是火柴盒面上那枚小小火花,对我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那时阅读物匮乏,这些火花,便成了我在麻雀湾那个方寸之地,认知外界的万花筒:花鸟虫鱼跃然其上;艺术体操的身姿瞬间定格;延安宝塔山、武汉黄鹤楼、南昌滕王阁等名胜剪影;甚至还浓缩着时代印记,如“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的标语,“节约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的劝勉……而杂货铺售卖的火柴盒上,无一例外都有“湖南洪江火柴厂”字样。有的火花图案,干脆就是一张红纸上,印着醒目的“洪江”二字。每次买火柴,我都要仔细挑选盒上火花图案,避免和以前所购重复,力求集齐每个主题系列。
火柴买回后,我会先蘸水小心润湿盒面,然后屏息静气,像对待一件易碎品似的揭下那枚火花,待其风干,再珍重夹入旧课本。奇怪的是,平日脾性急躁的母亲,每每见此,竟也报以宽容一笑。闲暇时,我便翻出书页中的“宝藏”,除了细细端详,多少也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一二。彼时年少,心中尚无“收藏”概念,只觉有趣好玩,算是童年平凡日子里的一抹亮色。这份兴趣延续到我读初中,后高中寄读,再后来去远方当兵,那几本夹着火花的旧课本,终在搬家时不知所踪。
如今回望,才惊觉那一枚枚小小的火花,其实是在一个懵懂山野顽童的心田悄然播下的种子。它不仅是“洪江”这个地名最初的刻痕,更像为这个孩子洞开的一扇小窗。窗外,是地理的辽远——那些陌生的楼阁山川;是时代的脉搏——那些激荡的口号标语;更是无声的知识启蒙——方寸纸片间,竟藏着一个比麻雀湾更广阔、更复杂、更鲜活的世界。它是我认知天地最初的、无声的教科书。
谁能料想,时光流驶几十年,那个山里伢子眼中由火花点燃的微光世界并未熄灭,反沉淀为他心底不灭的星火,并在年过半百的这个寻常假日骤然复燃,化作一股清晰而无形的引力,牵引他走向这个名叫洪江的群山与河流。溯其源头,这股力量,竟是他童年记忆深处,一枚小小火花划出的一线光亮。
二
当龙标胜迹门如一首凝固的史诗矗立在我眼前时,还不到下午三点。上午十点半才从湘北小城启程,刨去途中用餐,实际四个小时便抵达了洪江的黔阳古城(古称龙标)。当年藏在一枚火花上的遥远洪江,在信息交通便捷的今天,竟不过一段晨发午至的旅程。而踏上这段旅程,一个湘北小山村的孩子,却用了整整半个世纪。
初夏的阳光已足够炽烈,跨过龙标胜迹门,却别有洞天。凉亭绿蔓掩映,青石苔痕斑驳,古木参天蔽日,一座重檐木楼翼然林荫。风过影摇,清幽扑面,莫非这便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初始意境?没错,相传此地,便是大唐“诗天子”王昌龄千古名篇《芙蓉楼送辛渐》出处。这座看似朴拙的二层木楼,正是中国送别文化的象征——芙蓉楼。我如一个朝圣者,小心翼翼登上二楼,竟见中堂高悬着一幅王昌龄画像。奇怪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诗人的目光似乎都能穿透时空,与我相对。他可是在责怪我迟到千年才来?我有些心虚地挪步至临江窗前,默然俯瞰汛期未至的舞水与沅水在楼前汇流,融作一脉万古清流,不舍昼夜浩荡东去。恍若千年前盛唐的王少伯,也曾这般无言伫立,凝望过同一片无声胜有声的水色。
其实此处的芙蓉楼,大抵并非诗中那座。王昌龄送别辛渐的芙蓉楼,应在今日江苏镇江(古称江宁)。只是他后来贬谪龙标任县尉,常忆起江宁为官时与亲友在芙蓉楼迎来送往的情景,便原名依样仿建了此楼。王昌龄一生写下六十余首送别诗,几乎占其传世诗作四分之一。梳理其生平,便知缘由:他出身贫寒,青年学道,并仗剑天涯,遍访贤士;二十六岁入伍从军,远赴边关大漠戍边三年,写下“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名句;九死一生归来后考取进士,却又卷入政治漩涡流放岭南;好不容易被召回江宁当了八年县丞,再遭谤毁,贬至龙标任了七年县尉;最终竟在龙标辞官返乡途中,殒命于一个妒其才华的刺史之手,年仅五十九岁。他的一生,几乎都在聚散离别中度过。巧的是,我亦曾有过三年“铁打营盘流水兵”的军旅生涯,退役结婚生子后,亦在岭南有过很长一段漂泊打工经历,深知亲朋聚散、别家离子之痛。此刻登楼望江,忽然就读懂了当年诗人心中的执念,那是一个大漠边关战士的彻夜孤寂,是一个异乡人有家难归的飘零,更是一名智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无奈。地理的真伪在时间长河中早已模糊,登上芙蓉楼的那一刻,我已与千年前的王少伯魂魄相通。
辞别芙蓉楼,自旁边临江的古城门步入黔阳古城。幽深的主街道如灵蛇蜿蜒,两侧巷道如枝桠散开,不知通向何处。据说古人构城,街巷亦为御敌迷阵,如今却成了游人寻幽探秘的天然迷宫。脚下青石板嚓嚓低语,似在诉说久远岁月,两侧窨子屋门洞中,飘出古城居民晚餐里腊肉与泡菜的香气。其实,黔阳古城能保有“中国第一原生态古城”的风貌,还是一次阴差阳错的庇护:1949年黔阳县城迁往安江,1997年迁回时更名洪江市。正是这近半个世纪的县城“空窗期”,使古城九街十八巷的原真风貌避开了现代建设浪潮,保留了被岁月剥蚀的砖墙与深陷的门槛。漫步古城,你能看到一位着民族服饰的老妪在“晋阳世第”匾额下翻飞棕叶,编织蚱蜢、蜻蜓;隔壁木刻作坊里,一个年轻的匠人凿刀起落,远古图腾在氤氲着樟木香的傩戏面具上苏醒;一座有着六百年历史的明代老宅看似危房,探头却见一对老人安居其中,梁上一块脱漆斑驳的篆书牌匾,仿佛正与对面奶茶店的霓虹灯牌窃窃私语;还有传统的剪纸、蜡染、藤编店,亦在坚守与传承里负重前行。背着竹篓的苗家阿婆步履蹒跚,调皮的原居孩童在巷中追逐嬉闹,一座老房子改造的民宿前挂着几排红灯笼,几个走网红路线的小姑娘正在门口直播,引得众多游客驻足。这座“湘西第一古镇”千年不绝的烟火气,比任何修复仿建的古建筑景点都更鲜活地延续着龙标的血脉。
行至古城西门,“中正门”三字赫然入目,由此揭开一段尘封往事。1938年秋,抗战烽火正炽,国民党军统特训班迁驻黔城,将古城卷入抗战洪流。在由节孝祠改造的特训班旧址,还原的电报“滴滴”声令人神经紧绷,仿佛看见当年八百余名歃血盟誓的青年学子,在此昼夜研习谍报技术和搏杀本领,将一腔热血投入抵御外侮的铁血战场。我对此地格外留意,不仅因是军事迷,更因我的家乡临澧,抗战时期也曾是军统特训班的一个基地,我的一位前辈曾为当时的学员,后战死抗日沙场。遥想多年前,两地青年以同一种方式奔赴为国家救亡图存的战场,不由心潮翻涌。展览柜中有一张发黄照片,记录着当年一个学员接受检阅时列队肃立的场景,而他们的身后,是静默流淌的沅江。民族危亡之际,连暗影中的特工都被点燃成了一支支耀目的火炬。
夜宿与古城一街之隔的宾馆,一边现代高楼鳞次栉比,一边千年古城灯影摇曳。月光将临江石阶镀成银带,不远处的江上古塔,如涉水巨人,把江水搅弄出深沉的回响。就在这阵阵回响中,你能听到诗人的吟哦、纤夫的号子、锅碗的碰撞,还有夜船的桨声。而这一切,最终都汇成时间本身,如同这脉万古江水,日夜流淌,滋养着所有在历史长河中跋涉的灵魂。
洪江古商城窨子屋。
三
晚上六点半抵达洪江古商城时,景区已是免票时段。从地下停车场步出,竟置身沅水岸边。晚霞熔金,碎影在江面浮沉;古码头的石阶一级级沉入水影,恍若通往异时空的门径。临江的大排档人声鼎沸,杯盏交错,人影晃动,生意火爆到寻不着一处空座。但为等一道洪江名菜血粑鸭,虽已饥肠辘辘,我们仍甘愿又耗了一个小时。
箸停羹冷,暮色四合。循老码头拾阶而上,整片古商城已华灯如昼,高墙飞檐间亮起的串串红灯笼,将庞大的古建筑群勾勒如一艘从历史深处浮起的灯船。没有攻略指引,也无特定目标,我们随意从沿江大街的一个豁口拐入内城,脚下路径却如山路般起伏,上坡下岭,九曲回肠,恍似步入一座迷宫。过去山区建城少有规划,最初来到此地的人也想不到这沅巫之畔后来能成天下名埠,建房唯图便利,依山就势。洪江商城成此规模也非短时之力,而是数百年“野蛮生长”所致,于是城区路网就有了“七冲八巷九条街”之称:平直为“街”,沿山沟伸展为“冲”,连接冲街的便是“巷”。如此,我们的游踪大约是从江边某街拐入某冲,穿过某巷踏上另一条冲,最终又绕回江畔某街,由此形成一个有上有下、有感有悟的闭环,仿佛经历了一次浓缩的人生之旅。
夜色灯影中,沿街铺门多已紧闭,倒也省却了进店踌躇的工夫。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曲折冲巷,忽遇一长眉老者,端坐在挂有一块“高家大院”门匾的老宅前。上前询其年岁,竟已九十有八。老人是古城原住民,一生未曾离开这座高墙飞檐的古城,亲历了商城百年的兴衰起落。古商城临街建筑,均为墙高数丈的窨子屋,门脸高宽,仰望门头,“福全堂药号”“顺发油号”“杨义斋木行”“徐复隆商行”“同发昌布庄”“美孚洋行”……一块块百年前的招牌如旧电影镜头般掠过眼前。所幸我不是学者,无需深究每一块商号所承载的显赫过往,但凝视这些充满年代感的老招牌时,耳畔似闻洋行里银锭碰撞的清响、伙计拨打算盘的噼啪、码头工人捆扎木材的摩擦、会馆大门开闭的吱呀,以及戏台上婉转清腔与看客喝彩。更有“准盐缉私局”“汛把总署”“厘金局”等官衙招牌,以及保存完好的“盛丰钱庄”“晋泰祥票号”等金融机构匾额,无不昭示着那个连空气都弥漫着金钱气息的洪江时代。
洪江因水而名,也因水而兴,其昔日盛况,在沈从文笔下可窥一斑。他在《沅水上游几个县份》中写道:“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市区在两水汇流一个三角形地带,三面临水,通常有‘小重庆’称呼。”《常德的船》中则赞道:“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巨无霸的船只,应当属洪江油船。”洪江地处沅水上游与一级支流巫水交汇处,更有大小四十余条溪流汇集于此。蜿蜒千余公里、深入西南崇山峻岭的沅水,其支流触角直抵滇、黔、桂、湘、蜀腹地,上通云贵高原连茶马古道,下达洞庭通江达海,成为全国乃至海外物资交换枢纽。正是这独特水脉,在舟楫为王的年代,托起了洪江的鼎盛。自春秋时为西南要隘,至唐代形成商业墟场,明清更成“七省通衢”,吸引二十余省商贾汇此建铺筑宅,一时帆樯蔽江,竟有“见船不见水”之传。无数怀揣淘金梦的青年奔赴于洪江,形成了“一个包袱一把伞,来到洪江当老板”的盛景。此情此景,居然与中国上世纪改革开放之初,无数追梦人涌向广东深圳的洪流隐隐相合。历史的经纬,悄然在此打了一个活结。
洪江过去的商业辉煌无需赘述,只是我驻足斑驳的高墙下触摸长满青苔的时光,透过历史烟云回看古城来路时,发现当年的洪江商贾,并非只追名逐利,他们以敢为人先的闯劲,让这里也成为一个文化熔炉,更是一处道义高台。贸易往来,人口流动,使当时主流的吴越、南粤、湘楚、西南少数民族文化都在此碰撞交融,从而孕育出洪商特有“道以惠民,德行天下”“诚信为本,以义致利”“宁亏银子,不亏良心”的商业文化,数百年来始终坚守善行正道与民族大义。如晚清洪商领袖刘岐山捐资办学,惠泽平民子弟;1920年湖南大饥荒,全体洪商开仓放粮,设粥厂赈灾;抗战期间,洪商群体在刘松修号召下集资购飞机、高射炮捐国御侮,更是选派代表远赴美国,签下《中美桐油借款合约》,以洪油换得2500万美元贷款支撑抗战危局……诸如此行,不胜枚举。时至今日,继承古洪商精神的新洪商群体,依然在国家建设、社会发展中古道热肠,不遗余力。
步出古商城,不承想还有一重惊喜在街口等候我。只见一面白墙上,“激情燃烧的岁月”几个大字赫然,旁边贴挂着许多泛黄的放大旧照。凑近细看,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三线建设时期落户洪江、为新中国经济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十多家国有工厂影像,其中第三张便是“洪江火柴厂”的图片。于他人,这或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老照片,于我却如巨石落潭,在心头荡起阵阵激涌。那一瞬间,童年的记忆被猛然勾起和打捞。原来许多我们以为已然熄灭的东西,不过是沉潜于时间深渊,它总会在某个时刻,以另一种形式的灼热,重新照亮人间路途。
四
洪江还有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早年工作的安江农校、高庙遗址等名胜,可惜时间所限,只能留待下次。离开洪江前,我在一个文创小店觅得一盒仿旧火柴,擦燃一根,微光映亮盒面上略显残缺的“洪江”商标,这曾是年少时的我窥探世界的起点,如今却成了我历经风雨后的精神归途。其实,生命中最深远的召唤,有时就隐匿在最微小的开端里。而所谓成长,不过是在不断辨识自我的过程中,回应那些早已埋藏于岁月深处的低语。
戴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毛泽东文学院学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中国报告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天津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月光皎白》四部。曾获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湖南省散文大赛一等奖、湖南省影评征文一等奖、常德市原创文艺奖等。
来源:红网
作者:戴志刚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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