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园的秋天
文/刘义彬
今年的秋天是那只黄鼠狼从大门边的围墙角落里偷偷捎进来的。它将秋天遗忘在我的义园里,却将十几只小鸡仔悄悄带走了。
立秋那天的黄昏,我一人坐在二楼露台上敲着键盘。一只小蜜蜂在手提电脑的屏幕前嗡嗡嗡扇着翅膀,似是帮我仔细做着文字校对,在空中驻留良久后,又不屑地飞走了。顺着蜜蜂飞走的方向,在屋子前坪敞开的大门外,我愕然发现一只褐黄色的黄鼠狼,躯体有一尺多长,拖着粗大的尾巴,东张西望地从大门边的墙角偷偷钻进来。黄鼠狼灵活的短腿像鼓点一样敲击着地面,沿着梅桂小道旁的绿篱往东边的园子深处窜,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我赶紧放下书,轻捷地跑下楼,沿黄鼠狼消失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追寻,却再没有发现它的身影。鸡鸭们在林子里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息。义园东边的花果林靠北是一面高坎和浓密的灌木丛,通往后山的大片树林,这显然是挡不住黄鼠狼去路的。
因为偏僻,很久没有拔草,靠东面围墙内的李树和枣树下已经蹿起大片一米多深的密密草丛,有青蒿、紫苏及很多叫不来名字的杂草和藤类。秋分前后,我提着绿篱机一顿横扫,将杂草一股脑掀翻在地,任太阳暴晒。突然发现靠近李树的草丛中躺着一窝白花花的鸡蛋,数数共有七颗。旁边许多破碎了的鸡蛋壳,四散在草地上,有三片较完整的半个蛋壳挂在离地一尺多高的蒿草杆上。不用猜都知道,有一只母鸡已经习惯避开我们的视线躲在这里下蛋,而那只黄鼠狼,从此有了稳定的偷食对象了。
我没有动这窝鸡蛋,等老弟回来才指给他看,顺便提醒他每天要数一数鸡的数量,随时提防那只黄鼠狼。老弟淡然一笑,黄鼠狼不止一只,上个月孵出来的十多只小鸡全被它们偷走了,一根毛都不见,多次用捕鼠笼诱捕,从没见上当。好在成年的鸡鸭还没见黄鼠狼下过手。
黄鼠狼在我们老家这一带被叫作“黄老鼠”,不算什么稀罕物,从我记事起就经常见到它们的身影,小时候还亲见大人捉到过黄鼠狼。这些年来,几乎没听说黄鼠狼被捉到的消息,它们太机警太聪明了,加上周边老百姓的环保意识也在提高,没有人刻意要去追捕它们。黄鼠狼是老鼠的天敌,早些年农村老鼠猖獗,有一次我曾在老房子厨房一个弃用的土灶里用铁钳打死五六只硕大的老鼠。细想一下,至少有好几年没在义园里见到老鼠的踪影了,看来黄鼠狼在偶尔偷几只小鸡的同时,还悄悄为我们做了不少好事。田野和山里的老鼠少了,黄鼠狼的口粮便成了问题,到哪里去解决它们的生存困境呢?
从此,每到天黑,我必到鸡屋边巡视一番,检查鸡屋门是否关紧了。每天黄昏我必格外留神,坐在家里也会时不时留意窗外动静,期待再次看到黄鼠狼的影子。
到底是希望它来还是不来呢?发现自己心里这种明晃晃的矛盾,我禁不住有点哑然失笑了。
枣子是入秋后义园里成熟的第一茬果子。
才栽下去第三年,约三米高的枣树还算不上枝繁叶茂,倒显得有些单瘦,稀疏。成长很顺利,也不生虫子,就是长得有些歪。我在黄昏的空闲时间找来几根木棍将其撑直了,后来就一直好好的,今年还发了不少枝条,也长高了不少。
五六月份枣树开花,花期绵延一个多月,发得早的果子已经长到米粒大小了,还有新的花蕾在陆续冒出来。到7月中下旬,枣树上已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枣,颜色与树叶一样翠绿,因而不怎么醒目。凑近看,枣子的个头都还不小,大的比本地土鸡蛋差不了多少。我捡大的摘了一颗放口里,干、硬、柴,味道不行,咽不下去。
到八月上旬,枣子颜色渐渐变白,有的开始露出羞红的斑点,我再尝了尝,变脆变甜了,但与儿时吃到的外婆家的枣子相比还差了点口感。还算勉强吧,我心里想,哪能那么好运气呢。
树上越来越多的枣子显出红斑了。立秋后一个周末的早晨,太阳已经从东边邻居家的屋顶上升起来,亮闪闪地照在义园里,但还没到灼人的地步。我拿着摘果的长杆网兜,寻那些个子大一点颜色偏白的,将树上的枣子摘下来一半,装了满满一提兜。洗干净想给妈妈尝一尝,可年迈的妈妈牙齿快掉光了,咬不动,直摇头。给坐在围墙阴影下乘凉的隔壁邻居分了一把,带回城给几个办公室的同事分享了一大半。其时老弟在广西出差,树上的就等他回来自己摘去。
再过两周回来,树上剩下的枣子越来越红,有的全身红透了。我又摘了两颗尝尝,味道更好了,更脆更甜更酥,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了。心里不免有些欣喜,要是迟一点摘岂不更好,于是有些感慨:我这辈子就是太性急。哪一种果子不是等熟透了才甜才香呢?桃子、李子、枇杷、柿子、柑橘,不都一样吗?
今年风调雨顺,桂花开得比较准时。中秋节前一个星期的周末早晨,我在露台上站桩,突然觉得有熟悉的桂花香飘入鼻孔。定睛一看,前坪到围墙间的两棵丹桂树叶间果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小花。
一周后的中秋节,丹桂、金桂、银桂,园子里各处的桂花轰轰烈烈地都开了,火红的、金黄的、莹白的细碎花朵,从各自的枝叶间齐齐跳出来,浓烈沁人的花香灌满了院子里每一个角落。双节假期,有事没事我都会去桂花树下转悠一圈,享受被桂花香所浸透的舒爽。浓郁的花香,像蜜一样甜,又像汹涌的波涛一样,要将我和家人们浮起来,漂往不知名的极乐海洋去。每次走出门来,我会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进门之前再吸一口气,幻想着那浓郁的香气,已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得馨香起来。
桂花是园子里栽种最早的树种。十年前,刚刚盖好新房,我们马上利用冬闲时间整修门口的水潭。经商量,池塘里大量的淤泥要拖往对面山坳里邻居村民的自留地,那位邻居提出将他地里的二三十棵树苗全部转卖给我,我毫不犹豫答应了。一部分树苗送人,一部分移栽到自家园子里,其中靠水潭边栽了十一棵。之后,陆陆续续又在屋门前水泥坪里栽了两棵金桂,水泥坪到围墙之间栽了两棵丹桂,花果园里还栽了好几棵其他桂种,前后加起来有二十多棵。十年后的现在,桂树都已长大,勃勃的生机使它们成为园子里最醒目最宜人的风景。
桂花的浓香在院子里氤氲了近一个月时间。国庆之后半个月,桂花开始渐渐凋落,每天早晨起来,树下铺着厚厚一层残花,花香也开始慢慢变淡。只有梅桂小道靠东头还有四五株桂树仍在开花,像是刚刚从沉睡中突然醒来,成为第二茬的花季,香气比上一波还浓。爱人也像是才醒悟过来,拿来大筛子放在第二茬开花的桂树下,说要采一些桂花回去做桂花糕。
被桂花浸染过的这个季节,是院子里隆重而盛大的节日。而今年恰好还有中秋和国庆假期的加持,自然更令人开心。静静地闻着,静静地看着,心想桂花落尽,冬天又要来了。
与去年到初冬前后才几乎同时变红有所不同,今年的柿子从中秋节前一周开始,便东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红起来。舅舅是个博学老农人,他说是今年雨水比较充足的原因。柿子太多,以致所有的枝条都不好意思地垂下来了。不用搭梯子,随手摘一颗熟的下来,剥开薄皮放嘴里,一股甜甜的糯糯的馨香便充盈在口腔里了。
这棵柿树少说也有十五年了。柿树苗初看起来很不起眼,和其他野生灌木没什么差别。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秋天,我们才发现靠近老房子下橘园边蹿出的这棵一人多高的柿树。究竟是鸟屁股播下的种子,还是父亲特地栽的树苗,我们三兄弟都不知道,问母亲也说搞不清,它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由于我回家次数少,也没见开花,柿树就结果了。小柿子只有小拇指粗细,滚圆碧绿的,藏在叶片之下。盛夏时节,果子开始长大,有点像西红柿的青果形状,到深秋的时候变成橙黄颜色。初冬前后,果实终于成了橘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慢慢变软。只要看到树上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就知道是采摘柿子的时候了。
每年,从树叶发芽到开花挂果到柿子变红的这个过程,于我心里是一份甜蜜而平和的期待。渐渐地,我可以带着整袋的柿子回城,与同事和朋友分享我的喜悦了。然后,又开始邀请朋友们来家里,享受在一起采摘的快乐和热闹。
每年初冬,一群群的鸟围着红透半边天的柿树飞来飞去,挑选啄食熟透了的柿子。妈妈说,赶快摘了吧,不然全被鸟吃光了。我说没关系,将高处的都给鸟吃,明年还指望它们帮忙捉虫子呢。从此,家里的柿子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分享给邻居和朋友,剩下高处的那一半就留在树上喂鸟。
每到秋冬时节从外面开车回来,老远看到那棵悬挂着红彤彤大片果实的老柿树,和叽叽喳喳在树上起落的鸟群,一股暖意便会从我心底慢慢升起来。
(节选内容,全文刊载于《湘江文艺》)
刘义彬,曾用笔名刘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湘潭市作协副主席。文学作品70余万字散见于百余家报刊,被收入40余种选本选刊,获国内文学奖项20余次。出版文学作品集《情感天涯》《时间的声音》《哦那颗月亮》等。
来源:红网
作者:刘义彬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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