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摄

洪樱：人生待几何

文/洪樱

世人皆道“待我如何如何”，殊不知“待”字最是虚妄。那“待我君临天下，许你四海为家”的誓言，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挂在嘴边，映在梦里，却从不曾落入凡尘。这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那些未竟的承诺，那些在等待中消磨的韶华。多少深情，在“待”字里渐渐凉薄；多少期许，在“等”字中慢慢褪色，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黄叶，在枝头颤抖，终究抵不过一阵微风。

老宅院里的那棵栗子树，自打我有记忆起就在那里。树干粗粝如老人皲裂的手掌，枝叶却总是温柔地遮住半个院落。阿婆每年都会说：“洪仔仔，栗子熟了，等你来打哈。”可年复一年，我总是错过，不是远行，便是匆匆。直到那年秋天，栗子结得格外多，阿婆却已不在，颗颗饱满如阿婆盼归的眼神。我独自坐在树下，看满树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还在等待那双熟悉的手来采摘。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有些等待，等不到重逢，便成了永诀。那些带刺的栗子壳，扎在掌心，却疼在时光深处。

后来，栗子树依旧年年结果，只是再无人伫立树下，念叨着“洪仔仔来打栗子”了。花开花落自有时，何曾为谁停留？如今每见栗子，便想起阿婆未竟的约定，心头泛起细密的疼。只能在梦里重回那个院落，看阳光穿过叶隙，斑驳地落在她肩上，笑容依旧温暖如初。醒来时，枕畔潮湿，不知是泪，还是时光从指缝溜走时留下的痕迹。

曾见过一对恋人，年少时许下“待我功成名就，便来娶你”的誓言。女子便日日守在窗前，看尽春桃夏荷，秋枫冬雪。起初，书信如蝶，翩翩而至；后来，字迹渐疏；再后来，只剩年节时一句生硬的问候。十年后，他终是功成名就，却在街角与她擦肩，竟未认出彼此。她手中牵着孩童，他身侧伴着新妇。原来，一个“待”字，足以让深情败给光阴。倘若当年他敢放下虚名，她愿挣脱世俗，或许结局会不同。可世间哪有那么多“倘若”？唯有那未说出口的相思，在岁月里沉淀成最深的遗憾，如同陈年的酒，越久越苦。

今人总爱说：“等我不忙了，带你去丽江看雪，去大理听风。”可雪落风停，说这话的人永远困在琐碎里。春日的杜鹃漫山时，他在会议室里争论数据；夏夜的荷香浮动时，他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秋日的银杏铺金时，他在航班上修改方案；冬日的寒梅映雪时，他在屏幕前熬夜加班。四季轮回，花开花谢，等待成了最奢侈的妄想。其实看花何须远赴云南？楼下公园的樱花，街角转处的玉兰，不也同样明媚？只是我们总把美好寄托在远方，却忽略了触手可及的当下。我们以为远方才有诗意，殊不知诗意就在眼前，只是被我们匆忙的脚步踏碎了。

电话里的“等我不忙了就打给你”，往往成了永远的沉默。想念一个人，何须等待？此刻拿起电话，不过手指轻按的距离。可我们偏要等，等一个所谓合适的时机，等到热情冷却，等到关系生疏，等到再也找不到拨号的理由。母亲节那天，花店的康乃馨总是最快售罄，可平日的母亲，收到的关怀又有几何？我们总把爱意留待特殊的日子表达，却忘了生命中最珍贵的，恰恰是那些平凡的瞬间——清晨的一杯温水，雨天的一把伞，深夜的一盏灯。这些细微处的温柔，远比节日里昂贵的礼物更能温暖人心。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感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李白纵酒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苏轼月下长叹“但愿人长久”，不都是在诉说同一个道理——莫待。春不会因你未看而重来，月不会因你未赏而长圆。昨日之日不可留，明日之日未可知，唯有当下，才是最真实的拥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王维坐看云起时，都是懂得把握当下的智者。他们知道，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往往就藏在最平凡的日常里。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这般恰好的相遇，一生能有几回？既已遇见，何必等待？想见的人，穿过人海也要去见；想做的事，披荆斩棘也要去做；想看的风景，跋山涉水也要去看。生命中最遗憾的，从来不是做过的事，而是那些想做却未做的事。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未完成的旅行，未实现的梦想，会在某个深夜突然造访你的梦境，提醒你时光已逝，机会不再。

黄昏时，我常去江边独步。看江水汤汤，一去不返，忽觉孔子“逝者如斯”之叹，穿透千年而来。光阴最是冷酷，从不为谁驻足。那些未兑现的承诺，未完成的心愿，终将随浪东去，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江面上偶尔有落叶飘过，打着旋儿，像是时光留下的省略号，提醒我们生命中还有太多未完成的故事。

若此刻你想起谁，就去见吧；若心念某处风景，就启程吧。人生能得几回春？莫待无花空折枝。生命如晨露，短暂却璀璨，与其在等待中枯萎，不如在行动中盛放。你想爱的人，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别等“以后”，别等“某天”。

因为，这世间所有美好，都藏在“此刻”二字之中。

洪樱：湖南省攸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散文学会会员，文学创作三级。湖南散文学会理事。毛泽东文学院第六期作家班学员。著有个人散文集《樱雨飞花》。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复评铜奖；中国地市报新闻奖二等奖；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湖南省好新闻一等奖；湘潭市第四届文学艺术奖成果奖；五次获“中国银行业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