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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荷洁:一个山里娃的仰望

来源:红网 作者:荷洁 编辑:刘铮 2025-10-31 18: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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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的荷洁(左)。作者供图

一个山里娃的仰望

文/荷洁

大瑶山的雾还没散尽,那只褐羽的山鹰已立在最高的崖上,立成一幅倔强的风景。它望见的不仅是层叠的峰峦,还有云海那端隐约的光明。

忽然它展开翅膀,把积蓄多年的力凝在羽尖,呼啸着冲向苍穹!穿过潮湿的雾气,掠过祖辈盘旋的峡谷,将熟悉的溪涧声甩成遥远的回响。风灌满它的翎羽,太阳为它镀上金边。

前方是更辽阔的山河,是它用喙叩击过无数次的方向。山影渐渐淡成墨痕,而它愈飞愈高,把整个瑶山装进胸膛,化作奔赴星海的重量。

这不是背离,是带着大山的根去触摸天空的疆域。

——题记

古老山寨白竹田村是绣在湘南大瑶山里的一小块青缎。四面都是青山,层层叠叠的,像是巨人围坐成的一个圈。山是墨绿欲滴的,长满了密密的不知年岁的老树和大片大片的竹林;水是碧绿如玉的,从石缝里沁出来,汇成清澈的小溪,整天唱着清凌凌的歌谣。杜鹃是热闹的,画眉是婉转的,那声音滴落在水面上,仿佛能溅起玲珑的回响。村子里的祖祖辈辈,便在这青绿交错的寂静里,一茬一茬地生活过来。他们的脊背,弯成了山路的形状。

只有当夜色像墨汁一样漫过山脊,世界才真正安静下来。何元将躺在奶奶坐惯了的光溜溜的青石上,一仰头,便撞见一整条天河。星星又密又亮,像神仙撒下的一把碎碎的小钻石在闪烁。风从山外吹来,带着远方的、陌生的气息。那时,何元将心里便会悄悄浮起一个梦,比头顶的星光还要飘忽,还要遥远。

星光与荧幕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山峦的轮廓。白竹田沉入一片苍茫之中,白日里起伏的群山此刻化作蹲伏的巨兽,守护着这片贫瘠又熟悉的土地。

何元将把最后一捆柴禾堆放在灶边,用袖子抹了额头的汗。十五岁的少年,骨架已初现山民特有的宽厚,但瘦削的身板仍透着未褪的稚嫩。

“云仔,快点吃,今晚大队放电影!”父亲何清克往嘴里扒拉着稀饭,声音含糊却透着难得的急切。

“啥电影?”何元将端起碗,稀饭照得见人影,几块红薯沉在碗底。

“《闪闪的红星》,听说好看得很。”母亲邓书嫒擦着手从灶台边转过身,“你爸为这事念叨好几天了。”

何元将三口两口喝完稀饭,眼睛亮了起来。村里一年到头也就放一两回电影,每次都是全村人的节日。他麻利地帮着收拾碗筷,耳朵却早已飞向了外面的动静。

晒谷场那边已有人声传来,夹杂着村干部何上明粗哑的吆喝声。何元将迫不及待地冲出屋门,融进了渐浓的夜色。

晒谷场上,一块泛白的幕布已支了起来,在晚风中微微鼓动。放映机架在场地中央,胶片盘像两个黑亮的月亮。全村老少几乎都到齐了,板凳、砖头,甚至直接坐在地上,人们挤挤挨挨,嗡嗡的说话声汇成一片。

何元将在人群边缘找了块石头坐下,这里地势稍高,能看清整个荧幕。他抬头望向天空,几颗早出的星星已在天幕上闪烁,像是不愿错过这场人间盛会。

“元将哥,这边!”堂妹妹何香荣朝他招手。何元将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选好的位置。他喜欢这里,既能看到电影,又能仰望星空。

忽然,一阵电流的嘶嘶声响起,放映机射出一束光柱,直直打在幕布上。人群的嘈杂声瞬间平息,只剩下晚风吹过竹林的低语。

电影开始了。

何元将很快被荧幕上的世界吸引。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潘冬子,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山河中,却有着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坚韧。当潘冬子的母亲在火中英勇就义时,何元将攥紧了拳头;当潘冬子潜伏在敌人中间,机智地传递情报时,何元将屏住了呼吸。

电影接近尾声,潘冬子终于戴上那颗闪闪的红星,成为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就在这时,主题曲响了起来——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李双江浑厚激昂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何元将浑身一震。那歌声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心中某扇紧闭的门。

“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歌词一字一句敲击在何元将的心上。他感到胸口发热,喉咙发紧。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体内奔涌,像是山洪冲破了堤坝。他想要做点什么,成为什么,改变什么——尽管他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

歌声中,何元将恍惚看见自己不再是那个每天砍柴、放牛、种地的山里娃,而是像潘冬子一样,踏上一段壮丽的征程,去往遥远的地方,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电影结束了,片尾曲渐渐消散在夜风里。人群开始骚动,人们伸着懒腰,收拾着板凳,互相招呼着。何元将却像被钉在了石头上,一动不动。

“元将,回家了!”父亲何清克在人群中喊他。

“你们先回,我坐会儿。”何元将应道。

人群渐渐散去,晒谷场重归寂静。只有放映员在收拾设备,最后也扛着机器走了。几盏马灯的光晕渐远,夜色重新笼罩下来。

何元将依然坐在石头上,仰着头。天空中,繁星已铺满苍穹,密密麻麻,闪烁着清冷又神秘的光芒。远处,大山的轮廓在星空下显得格外深沉。

忽然,何元将感到一阵悸动。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它们眨眼的节奏,竟和刚才电影里那颗红星的闪烁如此相似。星星在对他眨眼,就像红星在对潘冬子眨眼一样。

仰望。

这个词突然跳进何元将的脑海。他一直都在仰望——仰望这片困住白竹田的群山,仰望头顶这一小片天空。但今晚,他第一次感到,仰望的不该只是眼睛,还应该是什么别的东西。

“元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何元将回头,看见二叔何清厚站在不远处。二叔何清厚是村里少有的读过很多书的人,年轻时曾走出大山,到山外的世界闯荡过,后来不知为何又回来了,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

“二叔,我看会儿星星。”何元将答道。

二叔何清厚走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星空:“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一样。”

“不一样,”何元将固执地说,“今天的星星特别亮,好像在对我说话。”

二叔何清厚笑了,露出干净的牙齿:“哦?星星对你说了什么?”

何元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它们说,山外有更大的世界。”

二叔何清厚沉默了片刻,用竹竿轻轻敲打着地面:“看了电影,心野了?”

何元将没有回答,但内心的震动却瞒不过二叔的眼睛。

“四十年前,我也像你一样。”二叔何清厚长叹一声,“那时我刚读完高小,一心想着走出大山,去省城读书。你爷爷不让,说庄稼人的本分是种地。”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去了。”二叔何清厚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在省城读了三年师范,本来能留在城里教书,可你爷爷病重,只好回来照顾。这一回来,就再没出去。”

何元将心里一沉:“您后悔吗?”

“后悔?”二叔何清厚摇摇头,“说不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我带回了知识,教村里的孩子识字念书,也算没白出去一趟。”

何元将重新望向星空,轻声说:“二叔,我想出去看看。”

二叔何清厚没有立即回应,也抬头望向星空。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元将,你知道为什么白竹田这么穷,这么多人却宁愿守着这几亩薄田,也不愿出去闯荡吗?”

“因为……路难走?”

“不只是路。”二叔何清厚用竹竿指指周围的大山,“这些山困住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心。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人们已经习惯了低头种地,忘记了如何仰望星空。”

何元将心里一震,“仰望”这个词再次击中了他。

二叔何清厚继续说:“心里没有仰望的人,就算把他送到山外,他也只会低着头走回来。”

“那您呢?您的心还在仰望吗?”何元将突然问。

二叔何清厚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好小子,问得好啊!我嘛……我的仰望,变成了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坚守。不一样的方式,一样的初心。”

他拍拍何元将的肩膀:“不早了,回去吧。你爹该着急了。”

二叔何清厚拿着那根赶狗的竹竿,蹒跚地消失在夜色中。何元将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往家走。

路上,那首歌的旋律再次在他心中响起:“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他不由自主地哼出了声。

家中的煤油灯还亮着。何元将推开门,看见父亲何清克坐在凳子上抽旱烟,母亲在缝补衣服。

“跟二叔聊什么了,这么晚才回来?”父亲何清克吐出一口烟,眯着眼问。

“没什么,就说了说星星。”何元将在门槛上坐下。

母亲邓书嫒停下手里的针线:“二叔有学问,你多跟他学学是好事。”

何清克磕了磕烟斗:“有学问顶什么用?还不是回这山沟沟里种地。”

“二叔说,他当年要是不回来,能在省城当老师。”何元将忍不住为二叔何清厚辩驳。

“那他不还是回来了?”何清克哼了一声,“咱们庄稼人,本本分分种地才是正经。别整天想那些虚的。”

何元将低下头,不再说话。他知道父亲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最远只到过三十里外的公社集市。在父亲看来,山外的世界既遥远又危险,不如守着这几亩山地实在。

“睡吧,明天还要砍柴。”父亲何清克起身,把烟斗在鞋底敲了敲。

煤油灯被吹灭,屋里陷入黑暗。何元将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毫无睡意。透过木窗的缝隙,他能看见几颗星星仍在闪烁。

“战斗……”他喃喃自语。潘冬子为革命而战斗,他呢?他要为什么而战斗?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何元将背起柴刀和绳索上山砍柴。这是他的日常任务——每隔一天,他都要上山砍够三天的柴火。

山路崎岖,他却走得轻车熟路。哪处有陡坡,哪处有岔道,他都了然于心。清晨的山林弥漫着雾气,鸟鸣声清脆悦耳。若是往常,他会享受这熟悉的一切,但今天,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

砍柴时,那首歌的旋律依然在他脑海中盘旋。他试着哼唱,却记不全歌词,只能反复哼着那句“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战斗……”他再次念出这个词,手中的柴刀狠狠劈向一根枯枝。

中午时分,何元将背着沉重的柴捆下山。在村口的老柏树下,他遇见了何元飞和几个同龄少年。

“元将哥,昨天那电影真带劲!”何元飞兴奋地比划着,“潘冬子真厉害,要是我也能当红军就好了!”

“现在哪有红军?”另一个少年嗤笑道,“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我就是说说嘛。”何元飞挠挠头,转向何元将,“元将哥,你说是不是?”

何元将放下柴捆,擦了擦汗:“潘冬子不只是厉害,他是……他是心中有团火。”

“什么火?”何元飞不解。

何元将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那种被点燃的感觉,那种想要冲破什么的冲动,怎么说得清楚呢?

“就是……想要改变什么的火。”他最终说道。

少年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他们看来,电影好看,潘冬子英勇,但电影结束,生活照旧。砍柴、放牛、帮家里干农活,等着长大、娶妻、生子,重复父辈的生活。这是白竹田每个少年的宿命。

何元将重新背起柴捆,往家走去。路过二叔何清厚家时,他看见二叔正坐在门前的石板凳上读书。

“二叔。”他打招呼道。

二叔何清厚从书本上抬起头,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是元将啊,砍柴回来了?”

“嗯。”何元将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二叔,您……您还有以前的课本吗?”

二叔何清厚的眼睛从镜片后打量着他:“怎么想起看课本了?”

“就……就是想看看。”何元将低下头。

二叔何清厚笑了,起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几本泛黄的书本:“给,语文和历史。小心点,别弄坏了。”

何元将接过书本,像接过珍宝:“谢谢二叔!我一定好好保管!”

回到家,何元将把柴捆堆放整齐,迫不及待地翻开书本。油墨的香味扑面而来,那是与柴草的青涩、泥土的腥味完全不同的气息。书页上的文字,像一扇扇小窗,透过它们,他隐约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看什么这么入神?”父亲何清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何元将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书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二叔的书?”何清克皱眉,“别整天看这些没用的,有那工夫多干点活。”

“看看书怎么了?”母亲邓书嫒从厨房探出头,“元将爱学习是好事。”

“学习?学了有什么用?能当饭吃?”父亲何清克不满地说,“咱家就那几亩地,他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地种好。”

何元将默默合上书,起身帮母亲准备午饭。他理解父亲的固执——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山村里,实实在在的劳作比虚无缥缈的知识更重要。去年干旱,要不是父亲何清克起早贪黑从三里外挑水浇地,那几亩玉米早就旱死了。

午饭是玉米饼子和咸菜,简单却管饱。何元将吃得很快,心里惦记着那几本书。

“爸,妈,我吃完了,去把后院的篱笆修一修。”他放下碗筷说。

父亲何清克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这才对,多干点正事。”

何元将确实修了篱笆,但休息时,他躲在柴房后,偷偷翻开了那本历史书。从三皇五帝到辛亥革命,从长城运河到丝绸之路,书中的世界让他心驰神往。

原来山外不只有省城,还有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悠久的历史,那么多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和故事。

傍晚时分,何元将再次爬上屋后的小山坡,坐在那块他最喜欢的大石头上。从这里望去,层层叠叠的山峦一直延伸到天际。过去,他觉得这些山是世界的全部边界;现在,他知道山外有省城,省城外有首都,首都有天安门,还有更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何元将仰望天空,等待星星的出现。

当第一颗星在暮色中亮起时,他感到心中那股火焰又燃烧起来。那颗星对他眨着眼,像在呼唤,又像在鼓励。

“战斗……”他轻声说,“我要为走出大山而战斗。”

夜色渐浓,更多的星星浮现出来,布满了苍穹。何元将仰着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荧幕上的红星,还是天上的星星,它们闪烁的光芒,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秘密——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广阔,而他的心,不该被群山束缚。

这个夜晚,白竹田的星空下,一个山里娃的仰望,悄然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本文节选自荷洁的小说《一个山里娃的仰望》)

荷洁,道县人,现居长沙。中学时代开始在《诗刊》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曾被评为首届全国十佳文学少年,著有《山里果》《荷洁诗选》《爱扬起了鞭子》。现为民进芙蓉区工委副主委、芙蓉区政协委员,湖南省民办教育协会副秘书长。

来源:红网

作者:荷洁

编辑: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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