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茶叶在水面没有下沉(组诗)
作者丨梁平
◎密码:96与69
想母亲了。96与69,这样的数字,
我和母亲一个倒置。母亲高高在上。
新中国第一代兵工厂职工花名册上,
母亲在。靶场枪声,车床刨花一样的铁屑,
机油的香,背带裤的时髦。
好像六十九刚刚过去,母亲一个梳妆,
九十六了。能吃,能睡,能显摆,
脸上总有笑开的花朵。
膝下四世子嗣姓甚名谁,从不错乱,
偶尔念想那些工友、徒弟好久不见,
这时她会看向窗外,看的时间很长。
十八岁下乡五里坡,五十年漂泊,
茅草屋、煤油灯,咬文嚼字半个世纪,
老母亲一声“幺儿”,泪眼模糊。
我已儿孙满堂,还在做母亲的儿子,
一个不在身边母亲最念想的儿子,一个
情感巨额欠账的儿子。
我是母亲最深的牵挂。哥哥姐姐也下过乡,
很快回城,穿上夹克工装和背带裤。
而我一只风筝无法丈量咫尺与天涯。
我和母亲年龄的倒置,神奇密码,
血脉的贯通与压制,正反都是一个模样,
我知道,母亲想我了。
◎丰都
籍贯上填写丰都习惯了,
我不在那里生长,那是我的归宿。
唐太宗《西游记》里去过,
华光大帝《南游记》里去过,
他们走了一遭,而我是回家。
爷爷的胡子长满坟头,
我从青草的摇曳中想象他的样子。
相信有一天我要回去,
在人群中能够准确地指认,
就像他,在坟前石碑上对我的指认。
爷爷的墓碑是家谱的节选,
有我爸、我和我儿子的名字。
爷爷就是我的丰都,
尽管,父亲很早很早,
就带我漂亮的母亲离开了那里。
所以我必然与丰都有关,
所以儿子也必然与丰都有关,
儿子还有子孙,他们都与丰都有关。
丰都是人的丰都,是烟火人间,
我们从四面八方来此报到。
回家和外来的都取消了座次,
没有牛头马面夜半惊梦,
每天听蛙鸣和鸟唱,
每天都有上辈子冤家,
在冥冥中拜堂。
◎茶店子
茶店子一百多年前,
还是路边搭建的几间茅草棚。
羊肠小道遗落清明时节的苦雨凄风,
香火纸钱和茶,逗留来去匆匆的行色。
盖碗茶最好的汤色,从清同治年间
保留至今。一片茶叶在水面没有下沉,
还惦记古蜀道上的金牛,
在战火和谎言含混的烟雨里,
改写消息。
茶店子前世与今生,截然不同的版本,
谁来读懂?随便登上一幢高楼,
向远二十里也看不见茅草棚,
小路匿迹,车水马龙已经汹涌。
蒙顶山的酸性土壤长途迁徙,
城市茶园长出魔幻的新芽,
茶水倒映的陆羽雕像,很清晰,很淡定,
《茶经》在这里是不是遗漏了章节?
茶店子很多,同名同姓不足为怪,
在成都以西,无论怎么改变它的模样,
素颜与浓妆都在一碗茶里,
很多过往,很多隐秘。
◎大理国
三百又十六年风花雪月,
与宋辽金夏的刀枪剑戟,舞弄狼烟,
记事簿上二十二个皇帝更迭,
面目清晰。
大理国之前,大理史籍上没有记载,
南诏版图的旧迹也没有。
开国先帝与浣纱女渡口的偶遇,
无关言情,流水复制的版本左看右看,
大理的出处顺理成章了。
下关的风朝着一个方向吹,
“更易制度,损除苛令”,洱海的月,
在天上,在白族姑娘的花冠上,
约会云淡风轻。
蝴蝶泉边三个男人,平阳、轩辕轼轲
和我,三只蝴蝶飞来头顶上假寐,
像极了一枚印章。
那年的大理已经立此存照,
走过的三月街怎么也走不出三月。
苍山雪掩埋的国号被鲜花替代了,
上关的姹紫嫣红抬举为云霞。
彩云之南,再见大理国际大酒店,
看招牌漏掉一个“际”字,
一而再,再而三,读了三遍也没能纠正,
无可奈何,一首诗就此断句。
◎简阳石头狮王
道光年间长衫拂过的轻风细雨,
浑圆了一尊巨石,石狮怀抱一只幼崽,
听得见草木拔节的鼻息。
柔软的眼神舒缓了出入山林的疾风,
桃花、杏花前呼后拥,祥和的云,
亲近了生命的密码。
爱意冉冉升起,
威风的词性已经剔除了凶猛与残暴,
亚洲狮王满目慈祥。
两百年前刀斧留下的石刻,
在成都东大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
以偶像级别典藏,趋之若鹜。
◎红星路八十五号
梧桐树倒下以后,门前熙熙攘攘,
鲁迅雕像青铜的色素越发沉着,
比门卫更像门卫的先生,目不斜视。
朝九晚五例行科目,向先生行注目礼,
二十年光阴,身上的花边与野草,
抖搂得干干净净。
八十五号的门牌之所以醒目,
赓续了布后街,燕鲁公所,有人擦肩,
有人鱼贯而入,外套形形色色。
我离开就离开了,偶尔路过,
只是远远地看,想象先生眼神的锋利,
冷眉封锁的春夏秋冬。
门口八车道有汽车鸣笛,屡禁不止。
门内的庙堂与外面的江湖没有界限,
所有装扮经不起风吹,大抵如此。
来源:《放入》
作者:梁平
编辑:施文
时刻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