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念老白茶

文/谢娜

春末夏初，尤其南方梅雨季，雨总是意犹未尽，陶醉于自己的欢歌。闲来无事，慢煮一壶茶，且得自在清欢。

电陶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老白茶，空气里弥漫着大枣与香樟木混合的温醇气息，让等待的小时光有了别样的香甜。火力由大渐小，茶汤由浅渐深，直至色泽呈琥珀般透亮橙黄，缓缓沏入透明琉璃公道杯，绵稠中透出一泓老境与深意。低斟入杯中，吞下一口，丝滑甘醇、香糯饱满，暖意萦怀，回甘绵绵。连饮几杯，颈脖、后背开始发热，毛孔逐渐打开，须臾间微汗渗出，继续畅饮便大汗淋漓。全身一股暖流欢快涌动，整个胸膛腹背皆暖意盎然。这是痛饮老白茶之后的一种妙境，如桑拿过后，皮肤的细胞被激活唤醒，通透舒畅，清爽畅快。

即便在严严冬日，连饮几杯热腾腾的老白茶，顿时手足发热，寒意消融，浑身舒展。热饮老白茶，有助于祛除体内寒气，温暖身心，让人体有足够的能量抵抗外界的温差。

几位爱喝白茶的老茶友已深谙这般喝老白茶的妙处。夏日里，湘南地区高温高湿，以致人体内湿气重，热饮老白茶，不开空调，不用电扇，让汗珠尽情从额头、面颊，背腔、手臂等处的毛孔冒出来，这般天然排汗实为祛湿与物理降温一举二得的妙法。老白茶祛湿、退热、祛暑之功效，夏日饮甚佳。

“白茶之奇，最在其功效”。复旦大学李辉教授将绿茶、青茶、红茶、黄茶、黑茶、白茶这六大茶类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经络理论对应，揭示其背后完美自洽的科学原理与哲学规律。他在《二十四节气茶事》里写道，“白茶气属太阴”“太阴气入脾经肺经，故白茶能健脾通肺。脾者，免疫系统之关钥也，白茶之健脾，实则为白茶素增强免疫之效也。故能调脾胃以健身，外能通肺气以御病。以此，白茶岂非至宝哉！”

白茶之贵，定然不是虚传与浮夸的。在茶的世界里，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故事。有关福鼎白茶的专著里有记载“下南洋与白茶”。明末到民国时期几百年间，无数的福建、广东华人远赴遥远的东南亚谋生，史称“下南洋”。福鼎白茶陪伴并默默记录着那些或因躲避政局动荡，或秉承传统思想中光耀门楣的寄托，而离家远行至矿业发达的东南亚务工华人的境况。南洋炎热、潮湿，加上长期的体力劳动，华工容易患上中暑、风湿、关节炎等病症。福鼎白茶闻名于清代嘉庆年间，是福建人的家乡茶，民间历来就有用于消暑热、祛湿气的用途。福鼎白茶到东南亚之初，主要是白毫银针，是被当成药汤来喝的。每天饮用大量的福鼎白茶，成为那时华工的日常必需。白茶不仅能慰藉大陆人的思乡之苦，也是矿工们重要的保命良液。甚至后来马来西亚矿区出现这种现象：每当矿场招工时，矿场主都需特别告知“有白毫银针免费供应”，否则难以招工。

思乡与保命，确实是当时华工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个命题。时光荏苒，如今的我们，很难想象彼时的离乡者面临的艰难。来一杯熟悉的茶汤下肚，那种慰藉或能从味觉上感同身受。

小钰平日得闲喝茶的时间并不多，但对于喝老白茶的体感却又是颇深的。那日因风寒感冒，头痛、全身乏力、精神萎靡，特邀她过来煮饮老白茶。小红泥老炭炉生了火，拙朴的老陶提梁壶里煮了十二年的老寿眉，热气扑腾出满室的芬芳，糯香四溢。用大口经的老粗陶茶碗盛上热乎的茶汤递至小钰面前的茶几上，嘱咐她趁热大口喝下去。她撑起疲虚的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连着喝了几大碗，身子开始发热，接着微汗冒出，如此般快速热饮几番，小钰头脸、胸背、掌心手臂皆已是大汗淋漓。其间用吸汗巾擦拭吸汗几遍，浑身的不适顿时缓解许多，脸色变得红润起来，眼神也明亮了不少，身体松软通畅了许多。次日询问她身体状况，答曰：好多了，幸亏有你昨日煮的老白茶，今日才有精神打理公司事务。此次痛饮老白茶的经历对小钰来说自是难忘的，以至后来聊至茶话题时，多次不自禁地赞老白茶祛湿驱寒之妙。

然而，并非每个喝老白茶的人都很快获得好的体感的。虽说白茶在茶界享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之称誉，但就算七年以上上好的老白茶，也得泡煮品饮方法方式得当，方能感受到其中美妙。倘若只是浅浅饮之，浅尝即止，那断然是无法享受到那种酣畅淋漓的妙处的。老白茶在泡煮时选择紫砂、粗陶、老岩泥的材质器皿，掌控好火候及出汤时间等因素，便更彰显茶汤“香、甜、醇、厚、滑”的特质。这般的茶汤，自然很难不让人着迷，茶内质释放状态佳，功效更胜。一款茶汤的口感的好与劣，的确也是对冲泡水平的检验。茶，永远只为知己者绽放异彩。

老白茶，是时光的风味。是岁月中的波澜不惊。更像是删繁就简的人生。“生晒”“不炒不揉”，仅萎凋、干燥两个加工步骤。明代《煮泉小品》有云：“茶者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近自然，且断烟火气耳”，此即为白茶的上佳写照，“生晒”就是现今生产的白茶制法。从这个意义上讲，白茶是真正的“不近人间烟火”。白茶工艺简单，采摘新鲜芽叶，经由萎凋、干燥两道工序即可成茶，既不破坏酶的活性，又不促进氧化作用，且保持毫香显现，汤味鲜爽。这种简单的工艺，最大程度保留了茶叶中的天然活性物质，相较一般茶叶，较好地保存了原始茶更多的营养成分，赋予白茶本质上简洁纯粹的基调。随光阴一寸寸前行褪去了青涩稚嫩，茶性由凉转温，得温醇之气韵。不惊不咋，如为人者步入中年后的沉稳与笃定，含蓄内敛自带张力。似谦谦君子，保持恰好的温度，不媚不俗，又有老者返璞的率真。这堪言是白茶的修为。

白茶“修炼”成老白茶，便像得道的高僧，其独特功效不显山露水地安然于那派老境中。在福鼎民间，茶农常以陈年白茶治疗咽喉肿痛、牙痛、水土不服、无名发烧、疑难杂症等，见效神速。白茶入药典，很多著名的药店每年都会到福鼎收购白茶，存一段时间，为药或药引子。老白茶性柔味甘，具有退热降火祛湿败毒功效，调节免疫，健脾通肺，得到中医认可。据载，计划经济时代，北京同仁堂每年向福建省茶叶总公司调拨二十五千克的白毫银针，作为配制高级药丸用，白茶独特药效可见一斑。

六大茶类中，我偏好白茶，白茶中又最喜老白茶。自2008年爱上喝茶至今，喝得最多的是各种老白茶。窃以为，老白茶有着大智慧，性中庸，不寒不热，温润甘醇，四时皆宜品饮。正是老白茶这般包容通达的风范与气度俘虏了我的心，我遂常跟道友打趣说，老白茶于我就好比白米饭，怎么喝都不腻，早已融入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与老白茶之间的默契，像挚诚的老友，彼此懂得。不能不说这是一种莫大的缘份与福份。

白毫银针是白茶中的珍品，因“满身披毫、色白如银、形状似针”而得名，其产量少又遵循“十不采”的严苛标准，自是难能可贵，好年份的老银针更是极为难得。嘉庆年间，白毫银针还一度成为英国女皇酷爱的珍品，茶香悠远、经久不衰。民国学者卓剑舟《太姥山全志》写道：“绿雪芽，今呼为白毫，色香俱绝，而尤以鸿雪洞产者为最。性寒凉，功同犀角，为麻疹圣药。运售国外，价与金埒。”相比于新茶的鲜爽芬芳与性寒凉，老银针则性温和毫香馥郁。经年转化的老贡眉、寿眉多为陈香、枣香、药香、樟香等。各味其味，各美其美。但原汁原味的本色是一脉相通的，像来自乡野的少女，清纯质朴，浑然天成。毫香蜜韵，成为福鼎白茶的一个无可替代的意境。

大凡爱喝茶者，大多有爱存茶的习惯。“存新茶喝老茶，年年岁岁喝好茶。”我亦喜欢存茶，存各种茶。自然白茶存得最多，新白茶、老白茶皆存。白毫银针、白牡丹、贡眉、寿眉，每个品类都有。存茶是一件会让我上瘾的乐事。每觅得一款品质上佳的茶，欣喜之余立马腾出空间，贴上标签，整理归类，给其妥善安置贮藏，才会欣然心安。因为我非常知道，我贮存的不仅仅是茶，亦是与我一起慢慢变老的时光。携时光之手，与茶共老，待至暮年，那些老茶定是深情款款了吧。黄昏里，晚风中，映着夕阳的光，取一款心仪老茶，与故人或新友一同品岁月陈香，茶霭缭绕中享岁月之静好，美哉。

我对老白茶的偏爱与执着，在平淡的流年里可谓也算得上是一种深情。至今，我举办“水云居公益茶会”69期以来，白茶成了茶会茶品的基调，茶友们由最初不知“何为白茶”、亦“无乍见之欢”到如今“日久生情”，对老白茶更是几许情深。我若每每在外呆几天，就格外想念家里的老白茶，回到家，第一件要事定然是快手泡上一壶。她有一种神奇的慰藉力量，让心安定柔顺。心归处，不过一壶好茶的温度与深情。

“老白茶有股清气，像八大山人的画，你明明知道就那么三笔两笔，可是你画不出来。看过很多别人的画，三两眼就忘了，大同小异，八大山人是二十泡之后的老白茶，还那么醇厚。”雪小禅喜茶，尤爱有岁月加持的老茶，她便在文中如此写老白茶。的确，老白茶就是这般，极简中见深意。

阿植兄与素心君，是受我喝茶影响颇深的。在无数被茶水沁润的日子里，日渐体验到茶里茶外之妙趣，茶亦成生活之日常。茶龄只有一年的堇青，喜欢上白茶的清润甘柔，也成了老白茶的忠粉。他们极喜欢来我的茶空间“水云居”。这里有老白茶的味道，而我泡的老白茶有“水云居”的味道。老白茶也成了大家忠诚的老友，平实，淡而不薄，久处不腻。在水云居，我们无须多言，一壶热茶足以温暖彼此的灵魂。

茶见证着悠悠岁月的变迁，记录着那片片树叶的神奇。“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南洋华工以白茶汤为保命良液”“白茶入药典配制高级药丸”，到现今，欧美通过对白茶保健价值的研究，许多著名化妆品牌出了白茶系列，国际咖啡巨头星巴克也出了白牡丹的袋泡茶。这些无不在见证着所有茶叶保健养生的共性，福鼎白茶更是茶叶养生中极为典型的代表。而今，茶不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之茶，更是“琴棋书画诗酒茶”中之茶。茶，承载着情感与文化，滋养愉悦着身心，如同岁月的信使，传递着平和与沉静的力量。一杯茶，让人步履从容，缓缓而行，看到陌上花开，听见鸟语清脆。

抬头望见“无忧”茶室白墙上的斗方，一书友写的“素年锦时，白茶清欢”，散发着闲淡、静气的光。镜框里映出那个愿与白茶一同慢慢变老的自己，从容、安定。一切皆淡淡然然。佛经上说：不着于相的喜悦，那是大喜悦。

此刻，我想约你喝一盏不慌不忙、不为解渴的老白茶，在茶香中且听风吟。

人生海海，所有的长风浩荡，都在这杯老白茶里吧。

谢娜，中学教师，双牌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