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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蟠石门村
文/张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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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潇潇而来,敲击着满山翠竹、古樟、古枫与藤蔓的枝叶,还有隐于枝叶下的洞口岩壁。杂草斑驳的小径未曾修饰,似乎还是383年前的原始状态,但泥泞间已寻不见那一串喘着粗气的脚印。洞口一时也消隐了平素如纱似雾袅袅飘荡的“龙气”,未现县志所载的奇观:“时有烟雾结聚,盖龙气也,为临武八景之一,曰‘龙洞烟云’。”
但洞中那条龙还在,“龙行雨,虎行风”,突如其来的阵雨似乎正是它宣示主权的下马威。洞内果然“百柱千门”,分割或逼仄或宏阔的空间,形状各异的怪石堆砌或围就的假山、长廊、轩榭与池沼等,一一默然陈列,犹如另一个世界漫溢江南气息的苏州园林。这个季节最适宜的凉意习习而涌,却不知从何而起。或上或下,曲折深入,躬身钻过又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门,一汪近百平方米的池沼蓦然横于眼前。池水清澈如镜,幽谧、宁静,波纹丝毫不起,水底赫然蟠着那条龙。
暗淡灯光下,石质的龙眼、龙嘴、龙颔、龙鳞和龙爪熠熠生辉,清晰可辨。它似乎正在腾飞天宇前的短暂蛰伏,龙首顶着脚下的池沼横坎,龙尾隐于池水深处,长13米左右,粗约0.8米。龙颔下现一颗圆润石头,犹如日常悬挂的“宝珠”。一旁则突兀耸出另一圆石,中有偌大臼窝,恰能盛下“宝珠”,必是空着的“珠盘”了。卧龙的神态、模样,与千百年来人们无数次想象,却仅见于画卷雕塑的中华龙毫无二致。作为图腾的中华龙,最多不过万年,而池水中盘踞的龙,地质学家考证已有上亿年。或许,中华龙的形象正来源此吧?
这是湘南临武县石门村龙洞。我其实是寻觅徐霞客的足迹而来,最终发着与他同样的慨叹:“压倒众奇矣。”明崇祯十年(1637年)闰四月,出游楚地的徐霞客“夜卧发热”,但听说临武石门村“有龙洞甚奇”,依旧带病欣然前往。他登山后,打着火把,跌跌撞撞深入“玲珑宛转”的洞中,目睹了“鳞甲宛然”栩栩如生的龙,如痴如醉,久久徘徊。
奇观当有醇酒。为了助兴,徐霞客命跟随的仆人“先随导者下山觅酒”,打算且赏且饮,自己又独下洞底,上上下下探访个遍。只觉洞内“芝田莲幄,琼窝宝柱,上下层列,崆峒杳渺”。当晚,他燃烛挥笔,记下了800多字的日记,感慨说:“此洞品第,固当在月岩上。”此前,他在永州看过几个溶洞,认为道县“月岩第一”,九疑“紫霞洞第二”。而今,他断然更改结论,将“第一”桂冠给了石门村龙洞。
有龙则灵,石门村大概出过人杰吧?隔着竹林,咫尺间的山脚便是村落,也就是徐霞客命仆人觅酒的地方。令我惊喜的是,这是遗落在时光深处的一个明代古村落,几乎保存徐霞客当年踏足时的原貌。
或许“龙颜”之怒已息,骤雨渐渐停歇。村落屋舍俨然,朴拙古雅,足有50多栋,以一眼青石垒边、半月形池塘为中心,呈八卦状排列,被尚未散尽的水雾包裹,更显朦胧古意与诗意。池边湿漉漉的青石板广场宽阔,环列蒋氏公祠等数栋古宗祠。其余大小村巷纵横交错,通向某个幽谧的深闺或某处开阔的山野。村道两边水沟一侧给水,一侧排水,渠渠相连,构筑精巧。给水沟引入后山龙洞辗转而下的溪水,通到家家门口。淘米洗菜或涤手濯足,煞是方便。遭遇火灾时,还能隔火与取水。蹲身掬一捧水,我久久凝视,似乎捧着了石门村先民的过人智慧。村子四周依照“藏风纳气”的风水说,还有序点缀沧桑的碉楼、石龙桥、昭王庙和戏台等,像墙根下气质犹存的翁媪,无声彰显着往日的气派与风光。
踩在青石板村道上,听着潮湿的回响,我恍惚间化作了徐霞客敲门觅酒的仆人,向一户贴有楹联的人家走去。屋舍与其它村居一样为两层,青砖砌墙,青瓦覆顶,飞檐翘角,为穿斗式木构架。门联是“处世以谦让为本,做人以诚信为贵”,书法一般,内容却颇富深意,我品读良久,颔首不已。主人是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搓着双手,笑脸相迎。虽“衣冠简朴古风存”,我却并未索酒,而是四处观览起来。进门为苔藓满壁的天井,空空荡荡,刚才阵雨的积水早隐秘流往门外的排水沟了,抬头便是雨后灰白的长方形天空。天井两侧为厨房及杂房,天井后是大厅,大厅两侧为住房,无不浸透数百年烟火气。我轻扣颜色深沉的墙壁,似乎想敲出某些残存信息,譬如当年仆人问酒的回声。
村里人都姓蒋,果然出过不凡人物,最显赫者是曾高中进士的蒋士林。此公生活于明永乐至弘治年间,早于徐霞客。他带着一村父老的期待奔赴北京,蟾宫折桂后入翰林院,后受天子重用,外放湖北孝感等地做官。他是第一个与后山龙相应和的子弟,佐证了地灵人杰的古语。蒋士林返乡后修建的官厅与故居,远比其它村舍气派,保存也最完好。官厅也是典型的穿斗式木构架,天井、厢房等与邻舍无二,但多了太师壁、书房、公务会客厅等官宦痕迹,建筑面积也大了许多。因无人居住,我倒更乐于徜徉于烟火气浓郁的隔壁邻家。
石门村人是不折不扣的“龙的传人”,好龙敬龙世代相传,未敢稍稍怠慢,对传统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节,更情有独钟。每到这天,村里男女老幼都会一齐出动,参与“招龙谢土”的祭龙活动。祭祀仪式十分庄重,有“请龙出洞”“谢龙感恩”等九个严谨程序。众人虔诚的目光里,满是“大仓满,小仓流”的期盼。仪式过后,便是锣鼓喧天的舞龙、演祁剧、聚餐,欢声笑语或许也的确感染了后山的龙。
因为礼敬龙,村里祖辈规定严禁上后山砍树,将最大一棵尊为“招龙树”,更恭敬有加,香火不断。后山至今古木蓊郁成林,单古枫便有30多株,它们与洞中龙一样,见证了村子淌过的悲欢岁月。村中存有一部刻于清光绪年间的《蒋氏族谱》,其中记载家训,叮嘱后人“尊祖孝亲”“亲爱同气”“敦睦同族”“隆师厚友”“谨身节欲”。村里人恪守家训,禁伐也禁拆,子孙开枝散叶后,只在村中心池塘的另一边,也就是与祖屋相反的方向择地新建,绝不轻碰浸润先祖汗水的一砖一瓦。于是,徐霞客目光摩挲过的村落得以保全下来,迎候一波又一波似我一般外人新的恭肃目光。
沧桑时光之流里,尽管有龙蟠于此,石门村还是一度沉寂,甚至沦入省级贫困村境地。但“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近年来,村里人种了爽脆多汁的鹰嘴桃,足足50多亩,还建了诸多木屋民宿与无边界泳池,日子有如花一般美。枝头千万朵灼灼桃花,与不远处的袅袅龙气相呼应,也映红了村里人一张张素朴的笑脸。
当年徐霞客的仆人到村中买酒,“而仆竟无觅酒处”。酒为粮食精,或许因为村里太穷吧?徐霞客饱览龙洞奇观,依旧带着些许遗憾离去。隔着村边奔腾的溪流,远眺对山那一片绿意漫漶的桃林,我想,若他再来,石门村必定让他一醉方休,尽兴而归了。
(文中图片皆为作者提供)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两百余万字,出版《名将粟裕珍闻录》《潮卷南海》《燕啄红土地》《白帝,赤帝》等书四百余万字。曾获冰心散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红网
作者: 张雄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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