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艺术家(短篇小说)
文/王子健
“要小心那块砖。”
对春袖说出这句话时,我突然记不清那块砖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以前单纯梦到的,还是兼而有之了。我确实梦到过它:某一条去美兰饭店的路上,有一块不知是谁用石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写了个白色的“福”字在上面的、黑黢黢的砖,翘了一角,很容易把人绊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更好走的路,偏偏要走这一条!不过,没人会和一个“福”字过不去,再说,我没被它绊倒(即使被它绊倒了,也在梦里——不算真的),所以我也没计较。发现它时,我还蹲下来把它往外拔了拔,和我猜的一样,它是松动的,但下面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除非用更大的力,否则轻易拔不出来。
我作罢,继续走我的路。
也许因为潜意识里,这个梦稀松平常,并不重要;也许因为做梦时我并不在美兰山,而美协那边罕有触发我想起它的机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了它;直到两年前,这一次师父的葬礼完了,和春袖去美兰饭店,我突然触电般想起那块砖的事,随即魔怔似的在心里笃定:是的,巧了!我正和春袖走在梦里那条路上,于是,我叮嘱他:
“要小心那块砖。”
我疯了似的相信快到那块砖在的地方了——也许因为师父不在了,我那时真的记不清虚实了。春袖跟在我身后问道:
“什么?”
春袖撑着伞跟在后面,雨没停的意思,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可思议。果然,我一回头,发现他也在回头,他把我的“那”字当成了远指,以为它已经被我们路过了。所以,他的这句“什么”确确实实是向后问的;而我感到我们就要到那块砖在的地方了,我们两个很有可能一起绊倒。
这下好了,我痛苦地想,要是没叮嘱他,我们可能还能安然无恙地路过那块砖——“那”字牵扯的是我的梦境,无关远指;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们中并没任何一个绊倒,春袖那时已经回过头来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怒气看着我,他一定也看到了我那时显得疯狂的表情,我们两个都站住了,在雨里对看;他也向我后面看了看,也许是为了掩过那点怒气吧。
“没砖。”他说。我也向他后面看了看,他后面也无。
看来,那块砖就是我以前单纯梦到的,并不真实存在。
那晚,我和春袖在美兰饭店三楼上去的露台上喝酒,就是过去师父那个位子,我把李棋也叫来了。雨还在下,我们的帐篷檐一直在流水,简直像有人在上面一块接一块地拧擦过黑颜料的麻布一样;那浓黑的颜色不仅是从晦暗的傍晚借来的,远处的美兰山那时也阴郁着呢;服务员小心翼翼,把我们的菜一道道端来,春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还在因为我那句在他看来近乎戏谑的嘱咐生气吗?我又想到那块砖,它并不在我所熟悉的、被美兰山的阴影笼罩的真实世界里,上面的“福”字自然也就不会被雨打湿了。李棋那时还没来,我告诉春袖,要来一个我的老朋友。春袖只是点点头,他会不自在吗?
这就是我想要的。
不知道我们沉寂了多久。“其实,”春袖开口了。我看着雨帘里的美兰山,“嗯?”
“秋衫师兄,你知道的,师父给我留了一半的遗产。”
此情此景,谈起这个有点俗气,我几乎笑了一下,“叫我师兄,去掉‘秋衫’。”我说。
“师兄,师父给我留了一半遗产。”春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感觉他的怒气比先前更大了。我觉得有些好笑,但我不敢笑出来。
“我知道啊。”我满不在乎地说。
“不是的,师兄,我的意思是,我没打算要,你知道的,如果这件事让你不舒服,我可以把我的那部分全部给你。”
“没必要呀。”我点了支烟。
“我跟师父的时间比你短得多,之前的饮食起居也是你一直在照顾他,我几乎是在你去美协之后才来到师父身边——”
“好了,”我听得无聊了,希望李棋赶快来,“好了好了,你留着吧。”我刻意加重了“你”,把“留着吧”说得轻飘飘些,他会被冒犯到吧?
但说真的,我不讨厌春袖。这孩子,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总是喜欢说起这种俗气的话;我当然也不在意师父给他留一半遗产这事,因为这事本来就是我当初跟师父提的。我们都觉得春袖是个好苗子,况且他没父母没兄弟姐妹,如今师父走了,我是他的师兄,自然也要多照顾他些。我在意的是别的事,这也是我那天叫李棋来的原因;所以,要理解我们这个故事,就要明白,我真的不讨厌春袖,我甚至太喜欢他了,但为了得到我想要的,达成我的目的,就得先让他不自在一会儿。
不然,我也犯不着好心提醒他当心那块莫须有的砖呀。
在春袖来之前,李棋跟过师父相当长一段日子;不过,她不是师父的弟子,也没照顾过师父,她后来告诉我,她跟着师父,都是我的缘故;我去美协之后,她留在了美兰山,除了见师父临终一面,再没跟过他,所以她之前也就和春袖见过一两面;之前很多人传,说她是师父的义女,还有人说她是师父的情人;师父没妻女是真,师父确实喜欢李棋也是真,至于师父动没动过这两种念头,我就说不来了,毕竟,师父从来没撮合过我们;她不来之后,我猜,这样的流言也变少了吧;李棋倒是对我表明过心迹,有两次,去美协那次和回美兰山操办葬礼这次,一前一后。在她第二次表明心迹后,我才对我的计划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她依然喜欢我,葬礼前一天,我在电话里对她说了我要做的事,许诺她,只要帮我,事成之后,我就娶她,她考虑了一会儿。
“哦,”她似乎怕我没听见,“嗯。”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更重、更长些。
不然那晚我绝不会叫她来帮我这个忙的。
现在,想来好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篇日记的开头提到那块写着“福”字的、梦里的砖了——我现在确定它只是我梦到的东西了:在梦里,我知道那块砖是松动的,但即使在梦里,依据一些稀奇古怪的逻辑和亦真亦幻的信仰,我也从没想过那块砖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因为我相信那块砖下面的吸力足够大,或者说,我不相信有人会用比我梦里“往外拔一拔”更大的力撬走它;何况,它也只是我梦到的东西(不会有朝一日出现在真实世界里),它也只存在于我的梦里(不会有朝一日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我曾经以为这两点都是不会变卦的;而且,就像没人会和一个“福”字过不去一样,我觉得也没人会对李棋有戒备心——如果春袖不会,我和她认识更久,我就更不会了,也许这也是我最终惜败的原因;好吧,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了,也许那天葬礼后,记不清那块砖的虚实,于我就是一个颇不吉利的征兆;可我还是任由李棋参与进这盘在那时的我看来自己必赢的棋局里——因为,真的,我想要的东西,在那时看来太近了。
李棋来了,这枚棋子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在雨天显得有些发潮,头发湿漉漉的,表情呆滞,穿得甚至还是她前几天第二次对我表明心迹时那身黑黢黢的缎面连衣裙;但她的脸白极了,又是巴掌脸,小,和她的裙子连在一起看,简直像一枚乌黑发亮的棋子上一点动人心魄的“高光”)。她把伞递给服务员,让端菜来的服务员一下不知所措起来,“哦,不好意思,哦,不好意思,”她很容易就神经紧张了,匆匆看了我和春袖一眼,然后拿着伞坐了下来,伞放在膝盖上,她的裙子又要湿一片了。服务员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把菜放下后,又问李棋要伞,李棋递伞时又把春袖的腿戳到了——那是一把长柄黑伞。“哦,不好意思”,我看见春袖脸都红了。当然,这样听我说,你似乎觉得我没法成功,因为我竟让这样笨拙的人做事,可你只要再看看李棋的脸,就知道,是行的。
“棋姐,你是知道的,”昨天在电话里,我是这样和她说的,“春袖天分很高。其实,师父对他袒露了很多甚至都没对我说过的事,我是在整理师父写的杂记时才知道的。”我已经习惯叫她棋姐了,即使我比她大得多;再说了,求人办事嘛。
“哦,然后呢?”
“比如,师父为什么要画一辈子晚霞,让自己成为个晚霞艺术家;这个称呼还是我给师父的,可师父居然都没告诉过我为什么;好吧,这不是我打电话的重点,我想说,春袖天分很高。”
“哦,对,我知道,然后呢?”棋姐甚至没好奇为什么师父是个晚霞艺术家,没好奇师父对春袖袒露过什么。
“而且师父对他袒露过这些,呃,艺术的秘密。师父选择告诉他,不告诉我,一定有他的理由,师父一定是看重春袖的。春袖天分很高,甚至师父也说过,也许有一天他会超过我的。”我等着棋姐的反应。
“哦,所以,你不希望他超过你?”
我一下子来气了,“不!你把我想成什么样子了!春袖天分很高,但我不希望他的才华被浪费掉!你明白吗?我不希望他的才华被浪费掉!”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她顿了顿,“这和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我们可以帮他一把!让他意识到什么才是重要的,”我那时很想来支烟,“师父看重他,他又是个孤儿,单给他一半遗产,是不够的;我能感觉到他还没做好准备把他的人生像师父或我一样献给艺术,或者说,我感觉不到他有这样的心愿;我能感觉到,如果没人帮他一把,他的才华很快会浪费给生活,而不是艺术!我觉得这不是师父想看到的,对我而言,我也会失去一个优秀的师弟。”
“师父跟春袖说了很多,比如他为什么要画一辈子晚霞;当然,我知道师父夫人难产的事,但师父自己从没跟我说过这和他画一辈子晚霞之间的关系;我也是看了那篇杂记才知道的,我会给你看的(打完电话,我把那篇杂记拍成照片,发她微信了),还有春袖打碎师父闻香杯的事,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许即使做了,师父也会原谅我吧,但我再没机会尝试了;不过,我要说的是,我现在进了美协,尝到不少冷眼,即便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从没打碎过任何人的闻香杯,但我就是得不到师父给春袖的这种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信任?可师父是信任我的啊,他的遗产都是直接交给我来分配的,可他不会对我讲这些事啊;棋姐,你想想看,连我的师父都没给过我的东西,美协里其他人——世上的其他人,会给我吗?”
“嗯。” 李棋这一声“嗯”似乎是为了让我喘口气,“所以,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和春袖合二为一——我的世故、我本来已经有的、师父的艺术成就奠基上的、我的艺术,加上春袖的才气也好、固执也好、纯真也罢,我们会让世界刮目相看的——为此我愿意给他一半师父的遗产,你看!你刚刚把我想成什么样子了!”我又气又笑,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秋衫,哦,秋衫,这听起来,嗯,听起来是不错,”李棋每次叫我名字的时候,都是她要开始郑重地和我说话的时候,两次表白就是这样的。我等她说完,“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呃,怎么和他合二为一?”
“呃,我的打算就是,”我终于要告诉她我的计划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朝霞艺术家》)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子健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