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海
文/潘文
一
已入秋,阳光还是火辣辣的。他出去跑一趟回来,浑身上下就湿透了。他的脸像虫子蜇了般,又红又辣。但他心里头高兴,也就不觉得热了。一脚迈进屋,他随手把衣服脱下扔在椅子上,光着赤膊进了厨房。
加上这一趟,就已经赚两百多了。才中饭的点,如果下午运气好的话,今天应该可以上三百,甚至还有可能上四百。今年的暑假,生意比以往都好。大家都按捺不住城里的闷热,一个劲儿地往山里跑。村里大大小小几家民宿,日日爆满。
他就想着早点散工,做点好吃的犒劳下自己。十一点半,他就到家。自从有了新屋,他特别想待在家里。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放在灶上解冻。然后又拎出几个火焙鱼,到屋外摘了几片紫苏和几个辣椒,准备蒸饭时一起蒸上。
一个人的饭菜,简单。
他的名字和地里的小石头一样,一点都不起眼,还有些冷硬:冬古。冬古今年也在屋旁种了几棵辣椒,还有些小菜。自己吃得差不多,想改善伙食,就去镇上称点肉,或者拿根杆子到河边试试手。运气好的话,也能钓上一两只。
冬古打算过了年就在屋后的茶林里喂几只鸡。一定要围铁丝网,不能像老马家那样,辛辛苦苦喂一窝,还没长大就所剩无几,不是病死了就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几只鸡不多,但也不能围得太小。
鸡也像人,想要自由,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有精神时到处逛逛,累了就趴在树下歇歇。冬古这样一想就乐了,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他似乎已经看到几只麻黄色的老母鸡,它们在茶树下钻来钻去,甭提有多开心了。
是的,哪怕是一个人过日子,该有的还得有,不能让老马给比下去了。
二
这些他曾经并不在乎,日子怎么过,似乎和他自己并不相干。他喜欢游游逛逛,走到哪吃到哪。他知道别人嫌着他,但也不至于到了吃饭的点赶他走。老马倒是愿意收留他。
老马是外乡人,到这村做了上门女婿。老马家兄弟多,给一个倒插门,老马爹妈倒也想得开。老马刚过来那些年,没人帮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虽然起早贪黑干活,也不见得有多大收成,勉强吃饱而已。
后来,村子来了扶贫的驻村干部,常到老马家串门。有一天,驻村干部从城里领来一位农科教的专家,在老马家待了大半天。又过几天,就给老马送来几十只鸭子。粉嫩粉嫩的鸭子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开在老马家门前的水塘里。老马更忙活了,不仅他忙活,他老婆也闲不住了。就连他家的孩子一放学也朝着水塘跑。
冬古看着就好笑,不就是些鸭子吗,宝贝似的伺候着,是能生出金蛋来还是能变成金凤凰?他才不屑去做这样劳心劳力的事。他没想到的是,老马家的鸭子越养越多,越多老马就越起劲。那些鸭子长到两三斤,驻村干部就会领着人和车来。鸭子装上车,就被送到外地去了。
老马说,他家的鸭子都有固定的买主,村上都帮他联络好了的。老马第一次数着大把的钞票,那张黑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灿烂地笑。那天正好冬古又到他家去蹭饭。老马一高兴,到小店去打了一斤酒,买了点腊猪肝,两人喝得无比尽兴。
回到空荡荡的家,瞅着开裂的土墙,冬古不是滋味。老马家说变就变,自己还在原地踏步。冬古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去和村干部说说,也喂一些鸭子。但转念又想,自己单身一人,顾头不顾尾的,怎么能搞得过来?再说,自己从小被宠着,没学会干农活,那样没早没晚地累,自己不是那块料。
冬古死了那念头。
一个人懒得累,将就着过吧。好是好的过法,自己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也是活的一种方式。国家有些救济,还经常有好心人捐助,自己这个样子,总是少不了有一份。
三
近两三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讲究起来,开始知道害臊。他突然会觉得,用自己的钱过日子,特舒畅。有时他会分分角角都节省,但有时,他又想大大方方花一把。空闲了,他也会叫上几个人,在家里喝上几口。
这才像人活的样子!冬古常常感叹自己之前白活了。活得懵懵懂懂,活得没有尊严,活得没滋没味。就好像寡淡的白开水,总也品不出一点味来。幸好有人拉扯着他往前头走,他才幡然醒悟。为这,冬古肠子都悔青了。但都过去了,好在过去了。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终归还不算太晚。
冬古蒸好饭菜,一头倒进沙发里。
“随你怎样的客,上午反正不接了。”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信手拿过遥控器,跷起大拇指,干脆利索地按向“ON”健。
“我的小主人,快接电话。”电视机的页面还没跳转,他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这样个性化的铃声,是冬古用一晚上的时间琢磨出来的。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又顺手把它扔在沙发上。沙发是新买的,他特意要了款小型布沙发。不大,摆在屋里刚刚好。每次回到家,他就习惯性地把自己往这堆蓝灰色的布里一扔。沙发软软的,电扇徐徐的风,带着点温热,一浪接一浪扑过来。他躺在上面,总感觉是躺在蓝色的海洋上。
“总有一天,等我赚得足够多了,我是要去看看海的。”只要微微闭上眼,他似乎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大海。看海,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他从来没看过,这让他深感遗憾。他曾经在电视里,在刷抖音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过海:金色的沙滩,渺渺茫茫的水面,真开阔!想想都舒心。
想到海,他的心开始恍惚起来。他似乎又看到了晓彤。
晓彤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痴痴望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山。冬古正挑着水从屋角转过来,一只脚刚跨进地坪,就听到晓彤在说话:“冬古哥哥,为什么我们这里全是山呀?为什么没有海?”
“晓彤,你在想什么呢?”晓彤圆圆的脸蛋红润润的,像一个苹果,通透清亮。真好看!冬古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
他吞了下口水,润润瞬间变得很干燥的喉咙,然后盯着晓彤说:“你想看海?那以后我带你去。”
“真的吗?”晓彤睁着大眼睛,从门槛上一蹦而起。
冬古很喜欢这种感觉,晓彤近乎崇拜的眼神就像初夏的风, 温润里夹杂着袅袅暖意,拂过他沾满泥灰的脸颊。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想到晓彤那模样,冬古就犯痴。
要是我以前争气些,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早就一起去看海了。如果这样,说不定晓彤就不会嫁到外面去。这几年,冬古常常会想到这些。他有时会难过,但有时又觉得很幸福。
他正沉浸在那些麻纱一般纠纠结结的记忆中时,电话又响了。
冬古拿起一个沙发垫,把手机紧紧捂住。但铃声还是不急不躁地从垫子底下钻出来,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真烦人!冬古嘟囔着,不耐烦地从垫子下掏出手机。他正想按掉响铃,却猛然想起一件事。
昨天有人打电话,要他十一点半去车站接人,然后送到潭花冲那个民宿去。上午生意特好,冬古马不停蹄地转,早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懊恼得很,一拍脑勺,立马从沙发上蹿起来。他冲进厨房关火,然后赶忙钻上车子飞奔出去。村子前两年新修了柏油路。车一到光滑锃亮的柏油路,四只轮子就像抹了油,哧溜哧溜往前冲。
四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这几年,冬古没有其他爱好,就和他的爱车相依为伴。高兴时,往车上一坐,一脚油门,任由它带着自己跑。烦躁了,他也开上车,沿着河流跑一阵。河水澄澈,如同绿带弯弯绕绕。河岸竹木葱茏,花花草草散落其间。跑累了,就把自己扔在草地上,听鸟鸣看日落,再呼呼睡上一觉。
以前别人总觉得冬古没心没肺。一个大老爷们儿,从早到晚晃荡,没个正型。人不痴傻,但总不是那么一回事。有时候还油光水面的,让人从心里头生厌。虽然大家嘴上都不说,有些时候还故意大声和他说笑,但其实都心知透明。这些冬古是看在眼里的。那一波波的眼神如同一根根隐形的刺,明明看不到摸不着,但还是紧紧包裹着他,只要他稍稍动弹一下,就深深刺进他心里,让他疼痛难忍。所以,冬古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现在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了。冬古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些熟悉的脸孔似乎都亲切起来,有些惊异,甚至还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冬古的车是在二手车市场买的。买车的钱是村主任带着他到农村信用社贷的款。车也是村主任帮着挑选的。如果不是他的主意,冬古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买车,甚至想都不敢想。
记得那天,村书记和村里威望最高的满大爷到他家里来。满大爷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然后劈头盖脸就朝冬古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才四十多,就等着混吃混喝,你身强力壮的干点什么不行,非要等着别人来扶贫?”
满大爷是村里的长辈,谁都敬他几分。冬古也怕,他一说话,冬古就缩在屋角瑟瑟发抖。屋子是新建的,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一张饭桌,一个从别人家搬过来的衣柜,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冬古天不怕地不怕,但一到满大爷跟前,就觉得藏无可藏。
“我,我不知道能干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些什么?”冬古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但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又突然流畅起来,似乎卡住的喉咙突然被放开了:“再说,我习惯了,我这样的人,日子能将就过下去就行。”他努力站直身子,尽力躲闪满大爷的目光。
满大爷听冬古这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扭头就走。他边走边说:“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嘴巴?扯淡!我看,就两个字,没有良心!还真是懒得管你。”
满大爷刚急匆匆走出几步,又踉踉跄跄掉过头来。像是被人用绳子扯住了脚,再也没办法往前迈步。他顿了顿,就径直朝村主任面前走去。村主任看到满大爷发火,本就想赶出去扶满大爷一把。见他又倒回来,就急急迎上去了。
“不争气的东西!”满大爷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敲着地板,发出“砰砰”的声响。
冬古知道大爷是真生气了。他从屋角窜了过来,很夸张地抱住拐杖,顺势赖在地上:“你老人家帮我和村主任说说,我家穷啊,我一个光棍,能够再帮我把屋前的地坪搞好一下不?进出都是烂路。另外,有捐助的,就优先考虑我,什么都行,我都缺。”
冬古似乎在哀求,但又不时将眼光扫向村主任。他想在他脸上获取信息,看看是否有这可能。村主任似笑非笑,淡然地和旁人说话,丝毫没有把心思放在冬古身上。满大爷也没有理睬冬古。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太清楚冬古的把戏。他一把抽出拐杖,拉着村主任坐下。
“你跟他说说吧,你们那个思路好,是个好路子。”满大爷一边跟村主任说,一边朝冬古招招手:“过来!白拿白喝的事你想都别想。干个正事,好好过日子。”
冬古还记得满爷说这话时的无奈。他看到满爷颤巍巍的肩膀,看到他眼睛里的遗憾和希冀。想起这个,冬古心里至今还有些酸涩、有些歉疚。要不是满大爷和村主任联手演了这么一出,他这辈子哪能有自己的一辆车?那又能将日子过得这么充实?
更重要的是,冬古觉得终于有了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滴滴司机兼免费导游。而且他越做越有味,越做越专业。年轻时总想出去,如今却对家乡特依赖,这让冬古百思不得其解。
五
给冬古打电话的是外地人,说是到小河来住住。原本说好了是十一点半接人的,但一忙冬古就将这事给忘了。和客人接上头时,已过十分钟了。冬古从车里出来,看到地上大包小包的,便赶忙将它捡拾好,放入尾箱。外地人上车,也没说什么。快到民宿时,还说想租冬古的车三天,到小河的几个景点去逛逛。
冬古住的乡村,以前很闭塞,长年累月没有几个人进来。村里人也不看好它,都叫它鸟不拉屎的地方。冬古自然也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倦。后来,施工队进来了。很快,一条油沙路从高速路口直接修到山里头。
安静的山村开始热闹起来。
陌生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一个人背着包进来的。竟然还有人一住就是三五天。冬古有些纳闷,不知道他们好好地往山里来住干什么?客人们说,这里很美呀,四处都很美。有原生态的山水田园,就像仙境一般。
这话冬古信。但他以前丝毫都没感觉到。他甚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十分讨厌他出生的这个小山村。他觉得它丑陋无比,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有时候,他会在某个瞬间从头脑里飘过一个很复杂也很难为情的念头,他觉得这个丑陋的小山村和他的爹娘合二为一了。
所以他过得很糟糕的时候,总是埋怨爹娘为什么让他生下来,既然生下来,为什么不让他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庭里?虽然后来他一次次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惭愧。
冬古是不小心来到世间的,出生时爹娘都快五十岁了。他家贫穷,多了张吃饭的嘴生活就更难。他从小过的就是一餐饱一餐饿的日子。冬古的娘身体虚弱,动辄生病。后来姐姐们嫁了,哥哥娶亲后分家了,留下冬古和爹娘住。
这样的日子更难熬。
他开始不想回家。就算是没有丁点的事,也要在外面游荡,到晚才肯落屋。方圆十几里,没有哪个地方他不熟悉。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除了晓彤。在他眼里,晓彤就像天使。他一直秘密地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带她去看海。
他总想从山里逃出去。只要能够离开穷困的家,冬古怎么都愿意。他一次次贸然出去,一次次头破血流地回到病恹恹的娘的身边。娘弥留之际,他伏在娘的手掌里号啕大哭,失望、茫然、不知所措。
冬古十九那年,爹也走了。爹娘走后,屋里寂静得吓人。三间泥巴屋,摇摇欲坠。硬撑了一年,倒了一间,剩下的两间也四处透风。晚上,他在家畏畏缩缩待着,生怕手一碰到墙,那些黄泥土就会哗啦哗啦松垮下来。哥哥看不下去,但也无能为力。嫂子被诊出肾病,常常要做透析。家里入不敷出,仅只能帮着把屋子加固一下,让他能够安心住着。
冬古却不想。他并不想像哥哥姐姐那样,安安分分守着几亩田土过日子。他也不屑于做这些农活,他想出去,想挣更多的钱。他想娶晓彤,虽然他一次都没有向晓彤表白过。他打小就认定未来晓彤就是他的媳妇,他必须挣足够的钱,然后体面地迎娶她。
他又一次次外出,辗转多地,但终究还是回到原点。每次回到村子,他就狂乱不已。似乎分分秒秒都是煎熬,而他又必须承受。
村里的女孩一个个嫁到外面去了,晓彤也嫁了,说是嫁到城里了。冬古知道后,藏进屋里,然后又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此后,冬古更加厌弃乡村。
二十八岁那年,有人给他牵线。对方是城里的一个女子,长他五岁。因为天生有些残疾,一直未婚。但她家境好,人也善良,又有很体面的工作。三十多年来,女子一直被她母亲照顾着。但母亲年岁已大,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害怕自己撒手人寰女儿没了依靠。于是四处托人做媒,条件降了又降。唯一要求就是正常男人,愿意照顾女儿,能做上门女婿。
冬古丝毫没有犹豫,第二天就进了女子的家门。冬古很快习惯了城市生活。白天他承担了所有家务,晚上拉着妻子散步、跳舞唱歌。一切似乎正如他所愿。他们相处了两年,感情还算融洽。突然有一天,女子心脏病突发,溘然离世。那一刻,冬古的梦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又一次回到黄泥土屋。
喝酒、打牌、到镇上的歌厅唱歌,这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家里能拿出来卖的,他都卖了。能够借到钱的地方,他都借了。即便家徒四壁,他也想过要一辆车,即使是摩托也好。如果有摩托,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他想象着摩托带他风驰电掣般行走的欢快。
六
冬古开滴滴已经三年了。
三年里,他没有好好休息过。每天接客人,如果客人需要,还顺带帮他们规划规划线路,带他们去逛逛。他爱惜车,每天回家就把它擦得锃亮。虽然旧点,还是干净整洁。他的车开得稳妥,嘴巴能说会道,来来去去的客人似乎从没有不满意的。
自从油砂路从高速路口修进村子后,乌黑发亮的村级公路就像一条条不断延展的布带,自然、柔和地落在山村的田野间、山坡旁、河水畔。百无聊赖的时候,冬古会借个摩托开到山顶。在山顶,他能看到很远很远。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青山绿水间的小路,直到天际。
三年前满大爷带着村主任来家之后,冬古就在山顶待了一晚。
山顶有个简易木架,三根树桩搭起来的,上面盖了一块墨绿的油布。那是上山做事的人躲雨的地方。扶贫干部到村庄,第一件事就是把技术员请来,教村民种养油茶树。当初村主任也劝过冬古,栽种护养需要人,要他倒也做点事,累是累点,但工钱终究还是有的。
冬古却不想,他不想劳累。“政府总不会让我没地方住,没饭吃吧?我那屋子不也是政府帮我出了大半钱吗?”他悻悻地想,断然拒绝了村主任的好意。
如今,原先贫瘠的山头,已长满了油茶树。冬古上山的时候,看到满树满树的茶籽密密匝匝地挂在枝头,就像无数鬼精灵怪。冬古知道,不多久这些茶籽都会变成现钱。他有些后悔,他已经第二次错过赚钱的机会了。
那个晚上,冬古在木架下坐一会儿又躺一会儿,躺一会又坐一会儿。他总是焦躁不安,魂不守舍。满大爷和村主任的话,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们的那些想法,又如同漆黑的夜里轻轻划亮的一根火柴,让他眼前一亮。
他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纠结和不安,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兴奋和冲动。他似乎觉得他的心里隐隐有着一种较量,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十分奇妙。他荒芜的天地间,突然就被某种东西塞满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冬古就披着一身露水从山上下来了。他径直将摩托开到村部。在村主任办公室,他一口气喝光了村主任递过来的茶水。
原来,村主任听满大爷说到过冬古摩托开得好,喜欢玩摩托,就跑来和满大爷商量想资助冬古去学开车,再帮他贷款买个二手车跑滴滴的事。满大爷知道这是个法子。得给冬古找个事,不能总等着救济过日子。好端端一个人,怎样不能活?
于是,满大爷便带着村主任到了冬古家。
为了让冬古走正道,真正帮他振作起来,村干部曾一趟一趟去做工作。每次去,冬古都没耐心听,装聋卖傻送他们出去。但说到跑滴滴,冬古就觉得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只是贷款的事又让他犹豫不决。家里一穷二白,两间屋子也是拿着政府支持的钱勉勉强强建起来的。要买汽车,哪怕是二手车,那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冬古欲罢不能。
在山顶上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后,冬古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往村部一坐,他内心的忐忑烟消云散了。村委会那些人看他的眼光都很和善,还充满了期待。他忽然觉得他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两个月后,一切就绪。
七
此后冬古的车就穿梭在乡村的每一条公路上,一跑就是三年。短短的三年,村子和冬古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冬古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村子是息息相关的,是注定了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业务特别繁忙时,冬古会觉得十几年来淤积在心里某些东西被消散得更快一些。这些东西曾经像沉重的包袱压在他胸口,常常让他喘不出气来。现在好了,他的内心愈来愈纯净、愈来愈敞亮。就像今天这样,从早上到现在,他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跑个不停。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更开心。
冬古的车在熟悉的田野里奔跑。突然间,他又想到了海。
刚刚在沙发上恍恍惚惚的画面被电话中断了,但这一想便又很快地连贯起来。蔚蓝的天空,碧波荡漾的海面,一艘白色的快艇时而被捧到浪尖,时而又疾速而下。冬古难以自抑地兴奋,他觉得自己就坐在快艇上,任由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把自己推上巅峰。
“你看过大海吗?”冬古闷头闷脑地问。
后座的游客打开车窗,那些熟悉的稻花香跟随着清风蹿进车来,冬古更觉得神清气爽。他正陶醉时,游客说:“我就是在海边长大的。我从海边来。”
民宿就在田野尽头的山湾里,说话间就到了。
金黄的稻谷,铺满了整个田垄,甚至每一个弯弯角角,像一幅巨大的油画。一条逶迤的河流,随着田野飘洒而去。有点像晓彤脖子上飘着的蓝色围巾,灵动,还带着一点仙气。冬古这么想。
是的,灵动!
他的脑袋里猛然冒出这个词。冬古从来没有感觉到家门前的村子是那样的美。在村子的画室里,他看到过这样一幅画。画是村上的农民画师画的。画里也有稻田,有河流。每次送客人到画室去参观,需要等的时间,他就待在这幅画的前面。当时看的时候,他只觉得好看。但还远远没有此刻的震撼力。
“那你在这看山,我去看海。这几天我的车借给你!”冬古的意识迷糊了十几秒,从一个山坡滑向田野间的小路时,他突然醒了过来。在苏醒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一粒种子正破土而出,那两片鹅黄的嫩叶正在静静舒展……
潘文,女,教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浏阳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作品集《彼岸烟花》,有文学作品在《清明》《绿洲》《湖南文学》《青年作家》《少年文艺》《散文百家》《中华活页文选》《山东文学》《创作》《教师文学》等报刊发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潘文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