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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陈继明:把灵魂喊出去

来源:《芙蓉》 作者:陈继明 编辑:施文 2024-03-11 10: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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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灵魂喊出去(短篇小说)

文/陈继明

1

一进十月,垃圾尾岛的旅游再度进入淡季。岛上的酒店、民宿打七折,仍然门可罗雀。各家的酒店和民宿,主要住客是海钓爱好者。

每天仍然有几趟船从珠海、深圳、澳门开来。有一类乘客,像穿校服的学生一样易于辨认:都穿着耐磨耐脏的衣服,通常是带帽子的上衣,多口袋的裤子;脸都很黑,长期晒出来的那种古铜色,能让人联想到海风和阳光,可以相互取暖;表情一律是简朴和气的,有成熟的艰难保留下来的孩子气;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悬着一条鱼,甚至直接是鱼,一条足以破纪录的大鱼,不是鱼王(三刀鱼),至少也是大牛屎(南洋黑鲷);都是成群结队出来,一伙一伙集中在一角,一刻也安静不了,时不时打打闹闹、推推搡搡,说话少不了脏字和国骂,很难听,但没人会生气;对窗外的巨浪和屁股下面的颠簸毫无反应;都带着渔竿、钓鱼箱、折叠椅等家当——不过,这些东西都被挡在了入口处,放在船舱外专门放大件行李的架子上。船舱很大,上下两层,接近两百个座位,海钓爱好者都坐在一楼的几个角落里。二楼是头等舱,基本空着。这样的淡季,空荡荡的一楼也算是头等舱了。这些海钓爱好者上了船,就像上了公交车,窗外的大海丝毫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看见座位就随便坐下了。那些一上船就争抢窗边的座位,并频频拍照的人肯定是外地人,那种少见多怪的样子、崇拜大海的样子,暗暗传递过来,反衬出他们的坦荡和自信。

黎军也是来钓海鱼的,上了船,他跟着父亲一直走向最前方、最右侧,父亲坐在窗边后,就一直把目光投向窗外,一声不吭。父亲看海不是因为海,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伶仃洋大酒店直接坐落在海面上,像一艘正在归来或即将出发的大船。父亲选择最前方、最右侧,是因为此处是目前这个世界的边远地区。黎军有自知之明,没和父亲紧挨在一起,两人中间空着一个座位。这是他和父亲,双方都能接受的距离。从可以和父亲同抽一支烟,到两人需要隔着一个座位就座,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父亲给到访珠海的克林顿总统做过饭,也许,父子间的距离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之后父亲更加看不上不上进的儿子了。儿子不上进的表现之一是懒惰,比如这次上岛,准备待几天就带几双袜子,中间是不打算洗袜子的。另外就是酷爱钓鱼了。因为儿子,父亲反感一切钓鱼仔。这么一想,黎军便故意去了后面,和几个早就认识的钓鱼仔混在一起。

“我家老爷子。”

“和我妈吵架了,跟着我出来消消气。”

“他呀,他才不钓鱼呢。”

“他不简单,给克林顿总统做过饭。”

这些都是儿子的声音。

老爷子听见了,脸上隐隐露出笑意,因为,儿子提到克林顿了,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经历。他是知道谦虚的人,但这件事他总是谦虚不了,经常把克林顿挂在嘴上。两天前和老婆吵架就是因为克林顿,老婆怀疑他翻了她的包,他说:“你敢怀疑我?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我是给克林顿做过饭的人。”老婆迅速回了他一句:“克林顿是个狗屁,他和莱温斯基的事,多恶心呀,你老东西不是也有个莱温斯基吗?”

话赶话,就把架吵大了。

老婆子说:“你给我滚出去,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老爷子说:“好吧,说话算数。”

老爷子就提着拉竿箱出门了,在酒店住了一晚上,然后来到了儿子家,问儿子黎军和儿媳妇杨迈:“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儿媳妇杨迈是儿子的大学同学,个儿高,漂亮,能处理一切事情,她笑着说:“爸爸,你在我家住下,咱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于是,老爷子就住在儿子家。儿子家的别墅是以瓶子为主要意象设计的。因为儿子爱喝酒,喜欢收集瓶子,世界各地的酒瓶子。一进门是个茅台酒的大瓶子,像缸。其余地方是不同的瓶子,各种千奇百怪的瓶子。楼顶有很大的面海天台,种满花花草草。老爷子住了一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晚上睡不舒服,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灵魂被装进漂流瓶,放进大海,不知漂向哪里了。儿子就说:“跟我去垃圾尾岛钓鱼吧。”没办法,老爷子只好跟出来。

2

民宿是黎军早就订好的,在半山上,叫蓝色民宿。黎军每次来都住这儿,和老板及服务员都熟悉,看见他带着个老头子,有服务员就开玩笑:“怎么没带个小姑娘?”父亲听见了,心里就琢磨,看样子黎军以前来岛上带过小姑娘。怪不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岛上住几天,原来如此。于是父亲不禁就羡慕儿子有个好老婆,都是男人,儿子比自己有福。儿媳妇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种女人,开着一家美容医院,生意很好,一向对儿子采取适度纵容的态度,几双袜子就是儿媳妇装好的,每双洗干净的袜子单独卷成一团,儿子的渔竿是儿媳妇送的生日礼物,嘴上说大几千,其实三万多。一根渔竿三万多,真是疯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和老婆子完全一致,把儿媳妇好好训了一顿,批评她太惯老公了。几年前儿媳妇还给儿子买了辆牧马人,鼓励儿子驾车满世界去玩,别天天宅在家里跟个猪似的。但儿子不愿出远门,除了喜欢钓鱼,再就是爱进剧本杀店,一进去就不出来。剧本杀是什么玩意儿,他至今都没弄明白。哼哼,他自己就没儿子那么好的命,娶了个警察。他曾经在火柴盒的匣子里记过一个女人的电话,竟然被她发现了。他退休后不愿整天待在家里,事事被糟老婆子管着,就主动要求回伶仃洋大酒店,义务做门童,老门童。穿着燕尾服,戴着礼帽,打着领结,黑皮鞋擦得锃亮锃亮,露出能和肯德基老人相媲美的笑容。

父子俩各住一间房,父亲在楼上,是个套间,外面有沙发,有茶具,里外都有电视。儿子在楼下,是一间有阳台伸向海面的普通客房。

老门童进了屋,首先用民宿的剃须膏和剃须刀刮胡子。这两天叫糟老婆子气得连胡子都懒得刮。刮胡子的过程里,想起了儿子黎军,心里突然一软。十年前,儿子得过脑炎,三十几岁的小伙子,突然不认识父母,也不认识老婆孩子了,出门时胸前要挂个牌子,免得走丢。幸亏儿媳妇人脉广,全是能说会道的美女,动员美女们介绍医生,倒真的把脑炎治好了。意外的是,脑炎被抑郁症代替了,儿子一心求死,整天想着跳楼跳海。还是儿媳妇,她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办法:报名参加一个越野车极限运动,坐在一辆牧马人的副驾驶座上,用两天一夜走过了一段七公里长的“死亡之路”。成功走出死亡之路后,抑郁症果然消失殆尽。那之后,儿媳妇也给他买了一辆牧马人,但儿子再也没参加过极限运动,只在普通道路上开着牧马人兜风耍酷。他还是更喜欢钓鱼,近来又迷上了剧本杀。这次来岛上钓鱼主要是为了尽一尽孝心,带着生闷气的父亲出来散散心的。

“我是不是也有抑郁症?”

他对着客房的大镜子问自己。

他给了自己一个笑容,有点僵,但的确笑了。

他对自己说:“是的,我没有。”

他立即离开民宿,想去看看岛上风光,向自己证明,自己永远是乐天派,有能力发现美欣赏美。一出民宿就是下坡的长路,一股风从身后高处吹下来,吹掉了他的礼帽。帽子越滚越快,他急忙跑下去追。他戴帽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头半秃了,光着头显得很老。道路拐弯的时候,帽子才停下来。由于坡陡,有冲力,没跑几步,他跪倒在路上,站起来又走了几步才捡起帽子,拍拍土,戴在头上,使劲压了压。

五分钟后就回到大海边。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漫步,没多久就遇见了垂钓者,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或者两个、三个,大部分形单影只,也有一对夫妻或一家三口守着同一个钓点,互不理会,各钓各的。有一对男女,他肯定他们是夫妻,而不是情人。为什么?除了两人有明显的夫妻相之外,他还有一个纯主观的判断:和情人是不适合钓鱼的。钓鱼需要静如止水。所以,儿子带小姑娘来钓鱼的可能性不大。

这么一想,他总算放心了。

替儿媳妇杨迈放心了。

3

刚才在船上,那几个熟人约黎军和他们结伴,租船去细碌岛钓鱼王和牛屎,只要钓到鱼王,无论大小都有奖金,另外,破纪录也有奖金,分历史纪录和当天的纪录,最高奖六千元。黎军说:“不行,我得留在垃圾尾岛上,照料老爷子,这次来,以陪老爷子为主。”事实却是,他对钓鱼王、钓大鱼、破纪录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他只愿意一个人,静静钓些小鱼,两指宽的小鱼片子。钓小鱼,不用另找钓点,岛上处处是钓点。岛上的居民,最喜欢吃的白饭鱼干,不过是米饭加上煎过的小鱼片子。他们认为小鱼片子才是最好吃的。小鱼有甜味,“甜”,是香的意思。有点刺,更甜。如果煎,两面煎得黄黄的,刺也可以吃。姜葱蒜都不放,只须稍稍放一点盐。这个道理黎军早就知道,心里也很认同,但是,每当正儿八经坐下来钓鱼的时候,他还是喜欢钓鱼王、钓大鱼,喜欢破纪录。直到从七公里长的“死亡之路”上活着回来,他才突然变了,变得更乐意钓小鱼片子。另外酒也不喝了。因为医生说,脑炎是喝酒引起的。原来是嗜酒成性,无酒不欢,喜欢茅台,也喜欢任何地方的任何酒。酱香浓香清香都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酒瓶子是他的一大乐趣,于是媳妇杨迈就把别墅变成瓶子博物馆。别墅也是杨迈一手装修的,他是甩手掌柜,从来都没露面。

他看见父亲出去了,从窗内久久盯着父亲的身影,衬衣纽扣一直扣到喉结,背驼得厉害,走路谨慎,目光固执,没念过多少书,却有很浓的学究气。如果没有那种一辈子没变过的乐观精神,恐怕早就卧床不起了。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父亲用这句话,㨃过他无数次,现在看来这句话还真的有用。在乐观主义和熟知鸡汤这一点上,父亲和母亲不相上下,正正得负,所以两个人吵了一辈子,但父亲一辈子都离不开母亲,反过来也是。父亲有过一次短暂外遇,和酒店一个拉小提琴的女人。两人本是秘密交往,被母亲发现了,于是父亲开始公开和母亲闹离婚。没闹多久,拉小提琴的女人先失踪了,卷走他的几十幅字画。都是住过酒店的名师们画的写的,最知名的是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黎雄才。都姓黎,加上他是酒店中餐厅的主厨,黎大师离开时给他留了一幅画。小立轴,江南山水。同类作品的拍卖价是三四百万。这事让他在家里永远抬不起头来。

老娇气包,这是他给父亲起的外号。此刻他发现,全家人都在欺负父亲。身为儿子,他总是选择站在母亲一边,因为母亲更强势,母亲说鸡蛋长在树上,你就得说,鸡蛋长在树上。母亲也更自律。母亲就没搞过婚外情,一辈子都没搞过。母亲几乎十全十美。家里有个十全十美的人,其他人简直没日子可过。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要保持公正,体恤弱小,实在太难太难,此刻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媳妇杨迈深知这一点,所以坚持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把父母的旧房子卖了,加了多一半的钱,买了一套更大的海景房,让老两口单独住。还给他们请了个全职的保姆。只是,保姆已经换了七八个,目前这个保姆倒是超过一年了,真了不起。每一个新保姆来,全家人都捏着一把汗。尤其是父亲,得主动揽责,常把保姆的错,揽在自己身上,还不能让母亲发现。父亲有句口头禅:“在这个家里,我谁都怕,怕老婆,怕儿子,怕儿媳妇,怕孙子,怕保姆,所有人我都怕。”

“老娇气包”的灵感就是这么来的。

他一笑,提上家当下坡去了。

他一到海边就支起渔竿,三万元的渔竿。

他坐下来,点上烟,等鱼咬钩。

4

连续三天,父子俩各干各的,儿子钓鱼,父亲在岛上乱走、乱看。儿子钓的小鱼片子,除了自己吃,大部分送给民宿,民宿推荐给其他客人,以炖、煎、蒸等各种形式烹饪,很受欢迎。民宿要给他出价,他说一出价钓鱼的味道就变了。钓鱼是纯粹的享乐,绝对不能以鱼换钱。儿子每天早出晚归,儿子回来时父亲总是入睡了。父亲的生活很规律,不按时入睡就会失眠。所以,父子基本见不着面。儿子一天至少能钓二十斤小鱼,各种两三指宽的小鱼片子,以滑仔鱼、泥猛鱼、红杉鱼和黄花鱼为主。

父亲也是自得其乐,每天早晨绕岛走一圈,用时两小时。走到小岛北端,如果没雾,可以看见香港,清清楚楚,像一幅剪纸。据说垃圾尾岛的得名,和香港大屿岛有关——那里的垃圾被洋流带来,聚在此处,越聚越多,形成小岛。

父亲还有很多发现,比如,岛上的居民主要是客家人,来岛上生活有三百年。常住人口有五六百人,年轻人在打鱼、养鱼、卖鱼,老年人在喝早茶或下午茶,喝一上午早茶,再喝一下午下午茶;岛上的居民没有小地方人常见的谦卑,而是相反,老老少少都很清傲,眼睛朝上看,有一种店大欺客的味道;机关、海事、部队、税务、电力等国家公职人员,大约有三百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陆地上有的政府管理机构,岛上一样不缺,比如交警,淡季只需一个交警,还不一定出来。

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是:

岛上的流浪狗很多,有些成群结队,有些独来独往,都不叫,遇着人躲着走。有好几次,他和狗狭路相逢,都是狗让路,或者转身退回去,或者斜在路边,等他先过去。他和岛民聊过,知道岛民不待见狗,认为狗是不祥之物,狗上了谁家的房顶,谁家就可能遭殃。他想,大家都不待见狗,狗就威风不起来。他还听说,岛上常常有狗自杀。有单个自杀的,有集体自杀的,直接走进海里,向海中央游去,没多久就淹死了。他估计,狗不是去自杀,而是要逃离小岛。他禁不住想,自己也许该学学狗了。不过很快他就笑了。他知道自己有点矫情,有点小题大做。老娇气包,儿子说得对。

在一家面海的五星级酒店门口,他还听到了音乐。小提琴的声音,不是机器唱的,是人拉的。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他熟悉这首音乐,其中好像有香味,淡淡的花香。但这个人拉得不太好,样样都是对的,一点没走调,已经很难得了,只欠精神,板板的。他在伶仃洋大酒店学会了欣赏字画,也学会了欣赏音乐。这两样东西都是最需要精神的。最好是好的敌人,这是一个英国画家亲口对他说的。最好的音乐,最好的字画,和好音乐、好字画之间的距离,比好和坏之间的距离,还要大。什么是大师,大师就是有能力赋予作品灵魂的人。来酒店的那些书画家、音乐家,大多不是大师。黎雄才那样的大师一辈子见不了几个。他一直不想指责顺走黎雄才画的那个女人,原因就是她算是一个好小提琴手。比好略好一点。什么是大师,那话就是她说的。但是如果没有那些为数众多的平庸的艺术家,就没人来酒店搞活动,酒店的生意就会大受影响。看来不能小看那些平庸的书画家和音乐家。换句话说,不能小看平庸。平庸确保了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

后面的意思是他自己的感叹。

5

在岛上的第四天,黎军照例过了一点才回来,进了门,把一桶活蹦乱跳的小鱼交给值班员,对方说,老爷子还没回来。他一听就急了。父亲总是准时上床休息的,跟母亲吵架吵得再凶,也不会干扰他准时休息,这个点还没回来,肯定有问题。是不是提前回珠海了?他请值班员打开父亲的房门,进去一看,样样东西都在,燕尾服、礼帽、衬衣、领结、皮鞋都在。他不知道,父亲把燕尾服也带来了。不难判断,父亲早晨穿着运动服出门跑步,就没回来。果然,值班员说,老爷子早饭午饭都没来吃。

黎军记得今早雾很大,正午才散。后山上的很多路,在雾天,能见度很低,而且有些路紧挨着海。如果摔倒在路上,有可能滑进海里。父亲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不同的手机打过去,提示语都是:对方的手机处于无法拨通状态,建议您稍后再拨。岛上居民都知道,北山那边,接近香港的区域,一般是没信号的。

岛上有派出所,但派出所的电话也没人接听。黎军只好跑下山,再跑向西侧的派出所。好不容易敲开门,报了警之后,在岛上的十几名警察全出动了。他们或开车或骑摩托车,迅速把岛上所有的角落都搜查了一遍。岛的面积只有七平方公里,多半还是悬崖峭壁。黎军也坐在一辆警用观光车上,一路在喊叫“爸爸”。只有回音。被海水稀释过的回音,变轻了,变软了,有些变成了“S”形。好像整个小岛都在呼唤“爸爸”。尽管是自己的回音,但那部分多出来的味道、被大海改良过的味道,令他震惊。

有警察说,岛上有蛇。

有人补充,有眼镜蛇,有银环蛇。

有人说,关键地段都有防蛇的声控提示。

黎军问:“你们有警犬吗?”

有警察回答:“没有。”

黎军大声问:“为什么没有?”

对方说:“只有刑警才配有警犬,我们不是刑警。”

黎军冲警察们喊了句脏话。

黎军立即给媳妇打电话,第二遍杨迈才接起。黎军快速把情况跟杨迈说清了,让杨迈在珠海公安上找熟人,明早带上警犬立即上岛。

黎军在给岛上的警察耍威风。

几分钟后,黎军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吃软饭的味道。没办法,家里遇到难办的事情,都是杨迈出面才能搞定。谁家里没点难办的事情呢?

警察们忙了一通,都回去了。天也快亮了。黎军回到民宿,坐在父亲的房间,抚摸着父亲的燕尾服、礼帽、衬衫、皮鞋,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因为,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三阳开泰,里面请。”“四季来财,请上座。”是爸爸当门童时的标准用语。有时回到家,父亲也忍不住喊两声。母亲说,老东西有时梦里面也喊。全家人因此就有点看不起爸爸,觉得他干这活丢了全家人的脸。此刻黎军好自责、好难受。

6

隔了一天的早晨,珠海的刑警才来,三个刑警带着一只警犬。母亲也来了。警犬先去父亲的房间辨认了父亲的味道,然后出门,上坡,向北,沿着环岛绿道而去,显得很有信心。中途几乎没有停顿,只是碰见了一只瘦弱的流浪狗,停下来冲着对方叫了几声,对方好像羞愧难当,缩在路边一声不吭,警犬才重新回到职业状态,继续带着一伙人向前冲。在一个三岔路口,略加犹豫,然后放弃了环岛绿道,顺着一条很脏的小路跑向多山的一侧。再后来又离开小路,钻进一片灌木丛,在一棵杧果树下停下了。杧果树上有半树杧果,金黄金黄的,珠海的杧果已经下市,岛上的杧果还挂在枝头。

“是黎军吗?”

杧果树的下方传来这个声音。

“爸爸,是我。”

黎军的声音里含着真切的惊喜。

“儿子,我在底下。”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从低处传上来。人们马上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杧果树长在悬崖边上,底下是一个不算深的岩洞,老爷子坐在洞内,正仰头向上看。三个刑警系好绳子,准备放一个刑警下去。黎军说:“还是我下去吧。”刑警们当然同意。黎军被一点一点放下去,双脚还没站稳,父亲说:“儿子,麻烦你了。”黎军说:“爸爸,你真会找地方。”父亲说:“我看见大杧果,想摘一个,不小心掉下来了。”父亲手上有一个大大的杧果核,啃得干干净净。父亲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杧果。”黎军说:“好吧好吧,咱们快上去。”父亲说:“我不上去。”黎军问:“为什么?”父亲说:“我不想看见你妈。”黎军发现爸爸脸上有笑容,疲惫但好玩的笑容。父亲说:“你们太大惊小怪了,把老婆子也惊动了。”黎军小声说:“你吓死我们了。我妈哭得死去活来。”

老爷子先上来了。

接下来是黎军。

7

隔了很久,在儿子家天台上,父子俩吃完晚饭,上来抽烟。饭后一根烟,这是父子唯一相同的爱好。儿子问父亲:“爸爸,在岩洞里的那两天两夜,你都想了些什么?”父亲反问:“你先说,七公里的‘死亡之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儿子认真想了想,说:“在七公里的‘死亡之路’上,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拼命喊叫,好像把灵魂都喊出去了。”父亲问:“你不是求死不得吗?有啥怕的?喊叫什么?”儿子说:“是的,是的,那次我意外明白了,不怕死和恐惧是两回事,就算你不怕死,仍然会恐惧,恐惧可能是另一种东西。”父亲说:“嗯,我有同感,在岩洞里我也想,我不怕死,但怕蛇,眼镜蛇,银环蛇。”沉默良久,父亲又问:“抑郁症真的说好就好了?”儿子说:“当我用超过极限的声音大喊大叫时,灵魂和抑郁症被我一同喊出去了。”父亲没声音了,大口抽着烟。儿子说:“该你说了。”父亲说:“在岩洞里的两天两夜我其实只想了一个问题,我儿子的命为什么那么好?我儿子何德何能,怎么就娶了个好媳妇?而我,我才貌双全,怎么就摊上个你妈妈?”

儿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亲没笑,神态有些严肃。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其实我还想过另一个问题,我和你妈妈为什么吵了一辈子,也好了一辈子。”这话一时吊起了儿子的胃口,儿子等着听,父亲看出来了,故意静一静才说:“你不知道,你妈妈温柔起来,雪里能点火。”

于是儿子再一次哈哈大笑。

父亲发现儿子笑得有点奇怪,眼睛里蒙着一层眼泪,闪着光。父亲问:“儿子你怎么啦?”儿子收起笑容,看着远处说:“我也不知道。”顺着儿子的目光,父亲看到了珠海的夜景,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窗户组成的美丽夜景。

那是标准的海滨城市的夜景。

海面上是夜景的倒影,浸在水里,冒着气泡,折射出钻石的光芒。他看到了伶仃洋大酒店,只有那里的灯光是立体的,有扶摇直上的可能。他还看到了克林顿、黎雄才的身影。从岛上回来后,他把门童的事情辞掉了,准确地说,是从岩洞里出来后。岩洞里的两天两夜看来还是改变了他,意外给他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全家人公开反对他继续做门童,他没有争辩,因为他累了,不想争辩任何东西了。

陈继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七步镇》《平安批》《0.25秒的静止》,中短篇小说《北京和尚》《灰汉》《陈万水名单》《母亲在世时》《空荡荡的正午》《蝴蝶》等。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俄文、西班牙文、泰文、阿拉伯文。

来源:《芙蓉》

作者:陈继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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