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

文/刘向阳

每到春天，村民上山植树造林，王亚琼会抢着栽种，几年下来，就有了她的一片小山包。劳动之余，远眺秀美天平山，高低错落，连绵不绝，绿波似的荡向远方。农舍点缀其间，与油菜花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王亚琼喜爱采蕨，那些蕨菜耷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可爱极了。大人们则锁定楤木上新生的嫩芽。楤木可入药，新芽也能吃，只是浑身长刺，芽尖高悬于末端，采摘不容易。她也好奇，频频出手，划烂衣裤不说，手脸都流血挂花了，但依然乐呵呵。到了夏天，她最喜摘野果，特别是藤桃子，状若河卵石，摸上去滑溜溜，嚼起来甜津津。秋季遍地金黄，水清山碧，空色澄鲜，白云红叶共悠悠，她会和小伙伴一起打毛栗子，吃到打饱嗝。寒冬腊月，大山抵挡寒风侵扰，以白雪的晶莹给人无限遐想。

不知何时开始，外面来了一拨人，看中了天平山的石头，天平村顿失明媚。每当响起震耳欲聋的炸石声，山顶就黑云升腾，碎石飞散大地，殃及房屋、人畜。人们苦不堪言，纷纷往外搬迁，只有亚琼家还孤零零地杵在山里，像一座矮矮的碉堡。有一次爸爸犁田，左脚被石块剐伤，害得他走路都一拐一扭的。后来，在王亚琼和妈妈的反复劝说下，爸爸才决定离开天平山，选址村头建新房。

一天午后，天气异常闷热，王亚琼进山摘藤桃子。走了一会儿，只见灰雾弥漫中，巍巍青山突兀地现出一个窟窿，像一块巨大的伤疤，面目十分狰狞。“伤疤”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好几辆货车满载石块呼啸而去，卷起阵阵尘埃。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庞大的云团冲上天空，似乎发生地震了，又像世界末日来临……

王亚琼越走越害怕，望着光秃秃的山梁，手植小树林也被挖了，石场子的污泥浊水流入山塘、细潭河，鱼虾螃蟹都绝了迹，便垂头丧气返家。

饭后，王亚琼打开电视机，搜寻少儿节目，突然停电了。爸爸对着桌子狠狠地擂了一拳，打电话询问，才晓得原委——石场子放炮，飞石砸坏了变压器。

天上无星无月，天平村陷入静寂。

妈妈打着手电筒来到杂屋检查鸡鸭，发现少了一只小鸡崽，心里可着急了。她叫醒亚琼一起找寻，嘴里学鸡“咯咯”叫唤，坪前屋后，田埂菜地，皆无小鸡影踪。小猫跟在后面，在壕沟边窜来窜去，妈妈以为是它咬死的，捡起竹枝子打它。

王亚琼急忙拦阻：“妈妈，别打小猫！”

妈妈却不管不顾，追着小猫往后山去了。

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黑云翻墨，雷声隆隆，暴雨突如其来，山上黑咕隆咚，雨打树叶沙沙地响。王亚琼赶紧喊妈妈下山。

雨水扯天扯地，它从天上来，从山中来，从采石场来，冲刷着砍伐过的植被，裹挟泥沙杂草，泛滥成灾了！这次暴雨持续了几个钟头，洪水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泥石流凶猛地席卷林地、山冈、田野，细潭河塞得满满的，浊水漫过路面，势不可挡地冲向下游，瓜棚藤蔓上漂浮着草帽、杂物、牲畜的尸体……

妈妈脸色苍白，身子软如棉花。王亚琼扶着妈妈，母女抱头痛哭。她感到脚底一阵冰凉，低头一瞧，洪水已进堂屋，水浸脚背了。一家人慌忙冲上楼梯，往屋顶撤退。

王亚琼惊魂未定，噙泪远眺黑黢黢的天平村，人们在楼顶招手，晃着微弱的手电光，互报平安……

“那年暑假的暴雨啊，老天似乎裂开了一道缝儿，狂风裹挟着瓢泼大雨，把天平村洗了一遍，真是洪水猛兽啊！细潭河被堵死，浊水肆意横流，好几栋房屋被推倒，我家一楼也被水淹了，我们躲在屋顶，直到次日才下楼。这次灾害损失惨重……”多年以后的一天上午，王亚琼站在教室讲台上，正在给孩子们授课。

孩子们露出渴盼和思考的眼神，注视着王亚琼。她拢了拢头发，扫视了一眼大家，然后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幅题为《凝眸》的摄影作品。

“大家看，画面惨不忍睹，很震撼吧。这就是受灾后的天平村。远景有些模糊，像一个巨大的坑，深不见底，几欲把村子吞噬；近处桥梁垮塌，房屋损毁，在一根歪斜的电杆上攀着一只脏兮兮的猫，目光既焦灼，又顽强……”

“它是我妈用手机拍摄的，记录了天平村灾后的某一瞬间，至今未对外公开，一直保存在我的电脑里。今天给大家展示，也是为我们到生态旅游示范村——天平村开展社会实践活动做对比。”王亚琼说完，又按一下按键，屏幕上依次展现这些年天平村发生的变化：石场子及污染企业关停了，细潭河疏通加宽了，河水清澈见底，鱼虾在水草间自由游弋；新修的沿河水泥路像银色的玉带，堤岸两旁栽种樱花桃李，田间地头油菜花开，芬芳迷人；生态修复良好，天平山宛若绿色的海洋，空气质量特佳，吸引人们前来旅游打卡……

有一个孩子举手提问：“王老师，你躲在屋顶害怕吗？”

王亚琼抬手擦一下眼睛，说：“害怕啊。”

那个孩子问：“后来呢？”

王亚琼说：“村干部一来，我就吃了颗定心丸，激动地哭了。采石场每天挖山掘进，破坏严重，村干部忧心忡忡，没睡过安稳觉。遭遇泥石流后，他们首先想到行动不便的老人，全然不顾危险，逆流而上，蹚水进村救老人，有人险些没了命……”

沉默片刻，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刘向阳，笔名涟水之山茶。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儿童文学学会会员，湘潭市作协理事，湘乡市作协副主席，北京小小说沙龙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出版小小说集《送爸妈一支玫瑰》。已发表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小小说300余篇，有作品入选初中、高中语文试题和各种微型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