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翰题《寒亭暖谷》拓片诗。
孤怀与道味
文/青汝
天寒地冻,漫天飘雪。
两个外乡人孤寂苦闷。一个面对潇湘寒江吟哦,“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遥想江华寒亭感叹,“风雪江山暮,孤怀孰与论。闲来煨芋火,道味此中存。”同样的永州山水,同样的空寂苍茫,同样的孤舟孤怀!前者,永贞元年冬,柳宗元永贞革新失败贬谪永州苦闷挣扎。后者,同治二年12月杨翰翻阅江华“寒亭暖谷”拓片感怀致敬。
孤怀孰与论?千年之后,在永州为官的杨翰一定想起了柳宗元的千万孤独,想起了他“唐宋以来,一人而已”(清·焦循评价)的山水文章味道。
一个跨越千年的敬礼!
一
文人自古敬文人。
如同时人评价柳宗元那样,“一官匏系几何年,一代文章万古传。山水得名从此始,非公谁与破荒烟?”(清·王日照《愚溪怀古》)在杨翰心里,柳宗元如同一束光。机缘巧合,咸丰八年杨翰出任永州知府,追光而至。
杨翰(1812年至1879年),字伯飞,一字海琴,号樗盦,别号息柯居士,直隶河间(今河北河间市)人,一作宛平人。嘉庆十七年杨翰出生时,父亲杨迦怿任四川蓬州(今蓬安县)知州。杨翰青少年时期一直在蜀地度过。道光二十三年,他离开四川赴京应试并中举人。道光二十五年,三十四岁的杨翰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
杨翰与永州着实有缘。
在国史馆工作,杨翰刚好与道州人士、著名书法家何绍基共事。何长于杨十三岁,两人皆推崇碑学,热爱金石书画,交称莫逆,谊兼师友。杨翰仰慕何绍基书法和人品,称“何贞老书法……探源篆隶,入神仙境。”“提笔乃求破空,下笔唯求杀纸,字字如同做人。”心慕手追之下杨书法深受何绍基影响,笔法、气韵皆得其神髓。在与何绍基多年的工作交往交流中,“春风无限潇湘意”的永州、崖刻《大唐中兴颂》的元结、“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的柳宗元,更加深入到了他的骨髓!
走,去永州。但所求往往非所得。杨翰在京为翰林一待就是八年。八年沉浸书画金石,虽然赢得题跋、书法和绘画“三绝”“薄幸名”,但没有升迁机会还是让他十分苦恼。他干脆乞假回籍,到川中寻碑放松心情。咸丰三年,杨翰销假后,被派赴胜保营中襄理笔札事务。
苏完瓜尔佳·胜保(1821年至1863年4月),字克斋,晚清满族将领。咸丰三年3月,太平军先后攻占江苏重镇南京、镇江、扬州,胜保赶往扬州北郊琦善大营帮办军务。1854年2月,北伐军弃静海独流镇南撤,胜保协同参赞大臣僧格林沁督军追击至直隶阜城、连镇。随后又南下山东临清,击灭北伐援军,旋挥师北上。后因围城逾9个月不能奏功,被发往新疆任伊犁领队大臣。胜保文人出身,对于杨翰的诗文、书法与能力十分认可,革职前上折保以知府用。第二年十月,杨翰被授永州知府。
咸丰六年秋杨翰抵湘,永州正陷入太平天国的战火中,于是改任常德知府。次年春,任沅州知府;咸丰八年出任永州知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生活中太多不可避免的变数必须勇敢面对。杨翰第一次履新永州因太平军战火改任,第二次出任又恰逢太平军第二次进犯。还来不及凭吊柳子遗风,更无暇打卡元结摩崖,太平军就打到了城下。
咸丰九年正月初,石达开的远征军攻克南安,主力部队经郴州、桂阳,直指永州。太平军将领张士谋率部自保安经宁远花桥、清水桥、麻江,往零陵进发。3月3日,太平军直逼零陵县城,展开攻城大战。杨翰曾在胜保营中襄理事务,遇战倒也冷静,他与总兵侯光裕分析局势后组织兵勇闭城固守,同时急求新宁道员刘长祐、知府江忠义驰援。3月6日,刘长祐、江忠义率军赶到。8日,清军佘星元、杨恒升援军亦至城下,与守城清军犄角呼应。12日,刘长祐等部协调行动,从三面向攻城的太平军猛烈进攻。杨翰趁势率守城兵勇,用火箭、火弹攻击太平军的兵营。攻城的太平军四面受敌,陷入重围,张士谋部将肖华率军突围力竭战死。十天固守,一战成功。第二天太平军败退。9月底,太平军何名彪部被郴州桂勇统带陈士杰、清军仁字营何绍彩、鸟勇营石焕章率军围剿于宁远青山尾,3000余太平军集体跳崖自杀,被俘400多人,何名彪也在被俘后服毒自杀。从此,太平军结束了在永州战场的战斗。
二
退敌之后,杨翰从惊恐中松了一口气。当然,这种恐慌远没有柳宗元当年贬谪永州的失落与慌乱。
公元805年,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改革集团成员遭集体贬官。柳宗元被远谪湖南邵州。赴任途中,贬谪程度再次升级,直接被发配至湖南永州担任“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永州地处岭南地区,远离中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气候湿热,交通不便,是唐宋时期的主要流放地。唐宋时期,流放到岭南的官员达200人之多。
柳宗元出身名门、少年得志、21岁高中进士、26岁担任蓝田县尉、33岁晋升礼部员外郎深度参与永贞革新。这样一位帝都要员,被贬到永州“南荒”之地,职务又是一个不能参与政务、受人监视的编外司马闲职,连个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寄居在古老的龙兴寺里。他的失落、孤寂、苦恼、愤懑可想而知!跟随他来到永州有67岁的母亲卢氏和5岁的女儿。母亲开导他“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令他更为悲凄的是,未及半载母亲因水土不服、缺医少药而病故。元和五年十岁的女儿也病死了。
人生失意、理想受挫、亲人病逝、故交零落。一个被时代流放的文人,如何用倔强对抗世界的荒芜?孤怀深处,柳宗元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好在,永州山水接纳了他。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没有像屈原那样汨罗江畔徘徊复徘徊,以死明志;也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归园南山下,逃离避世。他将目光投向自然,在相晤永州山水中哲思。他在龙兴寺的西墙上开了一扇轩窗,远眺山水景致,纾解胸中的郁悒。他随寺院的和尚参禅悟道,打坐念经。他调适自己的心态,开始走向自然,游历郊野荒城,融入永州民众。他写《永州八记》山水文章,揭“苛政猛于虎”底层疾苦,著书立说,文以明道,为民请命。在荒僻落后的永州,在十年漫长的贬谪生涯中,柳宗元进入到最好的创作境界,攀上了中国文学的高峰。而今,历代文人途经永州,无不以诗文纪念柳宗元对永州荒翳之景的发掘,怀念柳子的文章与风度。
苦难中不沉沦于命运安排,孤绝中始终坚守精神“寒江”。“中国文人真正能在苦难中开出思想之花的,柳子厚当为第一流。”近代大儒钱穆这样评价柳宗元。
在永州谪居十年后,唐宪宗元和十年,柳宗元终于被召回首都长安,但随即又被贬为柳州刺史,直至五年后病死在任所。在柳州,柳宗元解奴兴教、垦荒生产,用有限的权力做了许多“利安元元”的大好事。
长庆二年,柳州人民为纪念柳宗元,按照他“馆我于罗池”的遗愿,在罗池旁修建了柳侯祠。中唐文坛领袖韩愈为柳宗元写下祭歌《柳州罗池庙碑·迎享送神诗》,其中提到: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秔。稳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柳宗元离开永州时,永州民间即发起为之筹建祠庙,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实现,直到北宋仁宗至和三年,柳子祠始成。后永州柳子祠历经几次迁建、重修,至咸丰年间又经历战火毁坏严重。
感怀柳宗元困厄中坚守道义的文人风骨。同治三年,杨翰募资扩建重修柳司马祠。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柳子,并敬祀柳子,他将“柳子祠”改名“柳子庙”。在古代,祠与庙都是祭祀或纪念的场所,祠更多强调的是对特定人物或事件的纪念,而庙还是祭祀天地鬼神的地方,其规模和级别通常高于祠。
正门以颜真卿与柳公权的笔意书刻“柳子庙”三字,“颜筋柳骨”代表柳子的铮铮风骨。东西门楣取柳宗元《愚溪诗序》“清莹”“秀澈”四字,既概括永州山水之美,又写照柳宗元高尚人格。正门对联写什么呢?杨翰反复吟咏韩昌黎《柳州罗池庙碑》“荔子丹兮蕉黄……”山水间柳子魂兮归来。他挥毫写下:“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
归来吧,芭蕉已黄荔枝正红;祭享吧,请庇佑永州人民福寿安康!
他请著名书法家、他的偶像永州何绍基共同为柳子庙书丹添彩。前殿(戏台)第一重飞檐,晚清著名诗人、永州人杨季鸾撰联,何绍基手书:“胜地喜临江万叠云山来缥缈,高情还爱石一圆花竹尽玲珑”;第二重飞檐,他请何贞老题匾。内容是他特别喜欢的柳宗元的诗句“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渔翁》)。
他找出最为凝练的三个字:山、水、绿。
永州山水,文章之道。
三
话多不是好事。咸丰五年,杨翰授永州知府的那年,何绍基因屡陈时务十二事,直言、多言触怒咸丰皇帝,被责以“肆意妄言”,免除了四川学政职务。“谪官愈识君恩重,许到峨眉顶上游”。在满满的无奈中,何绍基告别了官场,以游历山水、考据金石、书院讲学为业。
何绍基、杨翰同好金石之道。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学术,先秦之诸子、两汉之经学、魏晋之玄学、南北朝之禅学、隋唐之佛学、宋明之理学、清代之朴学。朴学以考据、训诂为主要方法,乾嘉时期考据学兴盛,再次推动了金石学的发展。金石碑学是何绍基、杨翰的共同爱好和擅长。
同治元年正月何绍基回到永州。对于这位金石同道、书法前辈的返乡,杨翰欣喜万分。“海琴桐轩喜我至,珍墨名楮纷相随。”诉不尽的十载别离,研不够的金石书画。一个月里,他们除了游岩赏碑,还是游岩赏碑!浯溪、朝阳岩、万石山、华严岩……久别重逢,与共同爱好的人做共同爱好的事,真是乐莫大焉!
永州摩崖石刻开创于唐代诗人元结(719年至772年)。广德元年,在柳宗元贬谪永州42年前,元结来到永州出任道州刺史。与柳宗元一样,元结寄寓湖湘达十年之久。元结两度出任道州刺史,仁心治政,保境安民。政通人和之下他巡游永州山水,赋诗作文并“刻石为志”,计十九铭一颂,开创了阳华岩、朝阳岩、浯溪等石刻胜地。
他巡属县江华,作《寒亭记》《阳华岩铭》;过九嶷山写《九嶷图记》,经零陵刻《朝阳岩铭》,每处皆发水石为娱、归隐终老之志。宦游浯溪时,他停了下来,这不正是自己的“投节穷老”之地吗?“爱其胜异,遂家溪畔”。道州刺史任满后,他举家移居浯溪。
大历二年、大历六年,元结在浯溪开展两次刻石工程。第一次,作《浯溪铭》《峿台铭》《吾庼铭》,分别请书法家季康、瞿令问、袁滋书刻。第二次,除撰《中堂铭》《右堂铭》《东崖铭》刻石于浯溪外,元结着力打造了浯溪瑰宝《大唐中兴颂》刻石。上元二年(761),“安史之乱”即将结束,国家“中兴”、社会昌盛,当时领兵镇守九江的元结心潮澎湃,写下了《大唐中兴颂》。他希望将此“刻之金石”。他恭请“书圣”颜真卿手书抄清,择江边一耸如刀削的峭壁倩工匠摩崖刻石。此碑因“文”“字”“石”奇绝,被后世称为“三绝碑”。
山水迎来了他的诗人,诗人融进了他的山水。元结对于永州山水是真爱,永州山水遇上元结是真幸!
我曾把永州山水与元结、柳宗元联系起来作一比较。其实,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方水。只是诗人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心境,以及对于山水不同的爱而已。元结是真的爱永州山水,他主动拥抱永州山水,甚至怀着寻一处终老的目的欣赏永州山水。在他眼里,处处是值得拥有的“浯溪”。柳宗元是被朝廷扔进永州的,被动地走进永州山水,在山水中自我救赎。他也曾在永州郊外的冉溪临水结庐,但他眼里冉溪只是低微的“愚溪”。嘴上说着“甘为永州民”,心里无时无刻不渴望北归。
元和十年,一纸进京的诏书,让他悲喜不能自已:“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有人对元结、柳宗元笔下的山水文章作了评价。明代散文大家袁宏道说:“次山诸铭,幽奇孤冷,足发山水之性。”其诗文在中国浩瀚的文学史长河之中,有其独到之处,影响及于柳宗元创作《永州八记》《愚溪诗序》,世人谓“开子厚之先声”。
从道味而言,我更推崇元子。
四
杨翰追慕元结、柳宗元,不遗余力地复兴他们笔下的山水胜迹。“莅永凡七载于兹矣,此间名山胜景,一一修葺。”重修绿天庵,闪光怀素修行;扩建柳侯祠,致敬柳子风骨;修葺濂溪书院,延续永州文脉。在修建的濂溪书院大门前他撰联时,心里还怀想着元次山和柳子厚的功绩。“石碣溯前朝铭补次山记添子厚竹符追近轨画摹娄水;诗接桐城未得剞劂今值芳字典郡相得益彰古今同兴。”
他学元结之道,访岩、作文、刻石。“暇则寻幽访胜,踪迹多在朝阳岩下。”他在朝阳山顶上重修“寓贤祠”,并题“名山护法”匾额。请大书法家邓石如之子邓守之用篆体书写元结《朝阳岩铭》,同《朝阳岩下歌》一并镌刻于岩洞悬壁,并修建“篆石亭”以纪其盛。
他像元结一样,在零陵城东构建自己的一片摩崖天地,取名息影岩,取义陶渊明《停云》诗“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作《息园记》,并建清晖阁、澹虑亭于其上。可惜,在文革时在此储存火药发生爆炸,人岩俱毁。
杨翰对元结发掘并归隐的浯溪,寄寓着特殊的情感。同治元年春,他募资将浯溪各故址修葺一新,重葺了元颜祠、三绝堂、窳尊亭、宝篆亭,并扩建漫郎园。在《大唐中兴颂》三绝堂的石柱上,杨翰集颜真卿字书联:“地辟天开,其文独立;山高水大,此石不磨。”
割舍不了的浯溪情。同治三年,杨翰擢辰沅永靖兵备道。临行前,他来到浯溪,“与送行人浯溪话别,坐石上看月,依依不忍挥手。”“乌帽黄尘漫七秋,今情古意飞溪头。”杨翰在辰沅永靖兵备道任上干了五年,同治八年,重回北京寻金石旧梦。后因母亲病重,又返湖南任道员。
同治十年秋,六十岁的杨翰因“溪山文字”案,被人弹劾免官。理由是“只喜山水文物,不理民情。”
杨翰又委屈,又气愤!居官以来,守危城,决大狱,不贪一钱,不积一案。如此开缺,天理何在?孤怀何谴?他写信给何绍基:“垂二十年,守危城,决大狱,羁縻联络,茹蘖饮水,扼南路者八年,防西陲者七载。不名一钱,归耕无地。又以老亲八旬有二,不能负米远游。浯溪之行,亦不过戢影蓬蒿,尚不知何处觅藜藿。”
一身文气,两袖清风。山高水大,何处为家?他想起了元结、想起了柳宗元,想起了他们于永州山水间的执着,想起了他们的文章之道、摩崖之道。还是去浯溪吧!同治十年杨翰携家眷安居浯溪。在元结的故居漫郎宅,他先后撰写了《诗集》《志林》《杂著》《画谈》《诗话》《息柯杂著》《息柯白笺》《归石轩画谈》《九九消寒集》,以著述终老。
光绪五年,杨翰在穷困潦倒中病逝,葬于浯溪,其子孙亦落籍于浯溪。柳宗元所说的“甘为永州民”,最后杨翰做到了。他的政绩、他的诗文、他的碑刻、他的著述、他的孤怀,包括他的生命以及子孙都留在了永州。
来源:红网
作者:青汝
编辑:符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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