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螺旋,逝向时光神谕最终章
——陆源小说读札
文/黄江苏
一、随意蔓衍,随处闪亮
陆源的两篇新作,《逆风骑向西瓜博物馆》和《从〈酉阳杂俎〉到〈中国伊朗编〉的无尽螺旋》(以下简称《逆风》和《酉阳》),似可视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两个章节。支撑我这个想法的,除了它们人物相同、情节相通,还有陆源在某次访谈中声称正“一心扑在长篇《瀛波志》的创作上”。既然已提到访谈,不妨就学学周作人的“文抄公”写法,摘录两段陆源的夫子自道,因为它们也许是对这两篇新作的写法的绝佳说明:
现实往往是,我收集、记录了大量素材,写下了许多没头没尾、意义不明的句子,甚至给长篇短篇小说们分别开了头,但迟迟不往下写,有时写到半途又不知为何发生中断。必须心情放松,睡眠充足,再来一点点令人兴奋的紧迫感,再来一点点对于手头工作的好奇……
“别担心,今天晚上你什么也不必完成。”我把自己骗到电脑桌前。日复一日,我一点一点推进,或增补,或打磨,或搭积木似的来来回回拼接素材。终于,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刻,在一个我自己以及文字们放松警惕的时刻,某篇作品悄悄完成了……①
《逆风》和《酉阳》就是这样的作品。它们像一条单向度的铁轨,在往前延伸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人物和事件加入,出场和退场交替,但很少有交叉、纠结或闪回。文本被分成了块状,像陆源说的积木般,区隔成一个个小单位,便于苦心经营,精雕细刻。读陆源小说,首先打动我的,是闪亮的局部细节,有的是段落或句群,有的是单句甚至人名。譬如《逆风》的开头,不同凡响:
如今,范湖湖早就抛弃了那个夏天,它动荡、短暂又极不真实,那个夏天,那个奇幻夏天,据说一度凄惨,或一度灿烂,可是它传导至当下的阵阵余波,威力剧减,微弱拍打着日常生活的坚固堤岸,潦草而消沉,苍白而无害。如今,范湖湖已沦为一名混混青年,新鲜热辣、彻头彻尾、悔之莫及的大龄混混青年,所以我们也开始叫他范混混,公开这么叫。
这个开头会让人联想到陆源有部长篇小说,《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但也会让人联想起别的。我固执地认为,这些句子是有隐喻的,因着它隐晦的所指,它独具风骨与品格。《酉阳》的开头则如此描写一座城:
正以众城之父的伟岸身姿横卧于这片古老文明的核心地带,俯视并缜密辖统其百余行省。它神情严厉,目光炯炯,雄辩滔滔的言论好似章鱼怪的疯狂触手,从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所有犄角旮旯上空掠过,颁布应许的赏罚。它宰制六方,独掌生死,力大无穷。它每年释放十亿七千万吨废气,吸噬无数辛劳,而天长岁久的病灶和瘀肿,使原本四通八达的脉管备受挤压,几近失效。于是乎,伴随光阴流泻,诸多淘汰自宏大社会循环的商业垃圾、时代浮渣、形形色色的败亡事物,连同西北风运抵的巨量泥沙,逐日逐月,堆堵在整个政治经济圈的低洼下游,囤聚为一片片滩涂、湖沼、三角洲,外加附生其间的各式群落。它们不违反官方的进化论解释,表面上仍可算作大都会向外延伸的一根根旁支,但实际上仿似息肉或者盲肠,何止自生自灭,更胡乱演化蜕变。
文势恢宏,一气贯注,将一座虚构的城描写得特色昭彰,宛如实有,力透纸背,让人不由得叹服作者的想象力与深厚的语言功底。陆源的语言有很多面,有时候冷幽默,例如写范湖湖“其中最显著的缺陷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缺陷,更弥补不了自己的缺陷。他兴许有那么一丁点儿才华,怎奈这一丁点儿才华,刚够诸老板、诸猛人踩在上面来回搓擦”,有时候很诗性,譬如“世人擅长将自己的伪误,锻打成一柄匕首,去砍削他们不能更不愿理解的事物”。读陆源小说,最惬意的就是享受这些突然跳闪出来的亮光。但它移步换景,内容转换很快,当它不断引出新的人事时,我对其整体甚至有点迷惑,不知道它要将我带到哪里。它是无中心、无主潮的,它看起来是任意勾连的,故事可以出现空缺,叙述人称和腔调随时变化。当然,这种任意性背后,仍然有股控制和引导的力量,只是因为这两个作品看着像是节选出来的,所以我仍然不能断定这股力量最终导向哪里。
二、讽喻性和愤怒感
也有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陆源小说的讽喻性。它无所不在,首先体现在小说人物的名字上。瀛波庄园的铁肺老汉邓勇锤,扑克高手昝援晁,如果读懂了这些名字的谐音,无疑就感受到浓浓的五十年代的历史气味。狂作家陆瘐鹌,这个名字自然别有深意,历史学博士范湖湖,则让人想到其谐音“饭糊糊”,而跟他软塌黏稠、一无所是的生活状态建立对应关系。
当然,这种讽喻主要是从小说的整体中呈现出来。作为正牌经济史博士(陆源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经济学硕士,这个人物设定背后或许也有某种冷幽默吧——笔者注)的范湖湖,流落到京畿南境的瀛波庄园当舆情调查员,继而在一家可疑的养老机构当学术顾问,而且还是拜邓勇锤的裙带关系所赐,“渊博之士,混迹于城郊,仅负责巡巡街、收收钱、记记账,未免大材小用。其实,两份工作皆形同打杂,近乎卑贱”。科林伍德说,历史学的价值在于“人类的自我认识”“它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②。可是,在范湖湖身上,历史学已经失效了,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它被粗粝的现实打败了。《逆风》中有个女工怒斥范湖湖,“你天天搞那些死人干啥,你还能让他们活过来不成?”这就是当今时代的历史镜像,历史研究者在势利者眼里犹如偷尸贼、奸尸犯,多么可悲。邓勇锤则说:学者于人于己,全无裨益。学者,艰难的生计呀。看,你们吃人家吃剩下的,还吃得津津有味,起劲咂巴嘴。你们在吃猪食!就为了抢那点儿菜渣,那点儿吃剩下的,连人格,连这张脸,都可以抛到一边。在这样的现实碾压之下,范湖湖无心再去建构他的《西域史》圣殿,更遑论借历史去实现自我认识,在《逆风》中,他在对养老院护理女工的情欲中迷失自我,在《酉阳》中,他干脆失踪了。
不仅史学博士落魄如斯,对作家也有这么一段描述:你,作家陆瘐鹌,搜肠刮肚,寝食俱废。你病人般蜡白,哲人般槁瘁。夜空无眠,睁着它圆月的独眼,瀛波庄园的业余忍者攀上臭椿枝头,风一吹便摆动自己漆绿的裸体,以模仿树叶。恍惚间,你看到十足欠揍的文曲星登车下凡,像个暴乱分子一样,四处投掷思想的燃烧瓶,妄造观念集合的爆炸,把淳淳世风的脚手架拆卸得七零八落。算了,别挣扎了,作家陆瘐鹌行将陨坠于圆熟、焦暗、湫湿的迷梦。总的来说,陆源小说呈现的是知识人普遍滑稽,名不副实,世相普遍荒唐,斯文扫地的景象。它让我想起莎士比亚说的,这是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可惜这里面却没有人像哈姆雷特那样,试图负起重振乾坤的责任。又让我想起不久前风靡海内外的歌曲《罗刹海市》,可惜这首歌在大众的接受里,被太快地导向了肤浅的个人恩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知识徒有空壳,精气神荡然无存,小说就在这样的世界里回旋。
《逆风》 《酉阳》还有个反复强调的时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夜,它在不断暗示我们,这里展现的世界,类似百鬼夜行,妖魔当道。昝援晁去世以后的那幅图景,就是典型的体现:“经卢醒竹代表乙镇星相家协会致哀。秘书长先生把昝援晁称作博弈论实践者、概率论修行者,而这等才颖之士,不求闻达之辈,当然应追补吸纳为星相家协会的荣誉会员。另外几位星相家,借悲悼扑克牌高手昝援晁之机,纷纷在多个社交平台上慷慨陈词,大声疾呼,为自己的崇高事业正名”。一个狱厨,可以被包装得如此高大上,一群混子,可以扯上科学、艺术、形而上学等各种虎皮,这是个各种魑魅魍魉大显神通,谎言重复多了就成真理的世界。在《逆风》里,连我们通常认为“夕阳无限好”的养老院,都被写得鬼气森森:福利院的列位夕阳犹如一尊尊截瘫的恶妖邪魔,他们各守其位,安安静静,仅凭目光触发一场又一场交锋。小说非常冷静地展现这个荒诞的世界,但看似克制的展现,不动声色的讲述,却积聚着巨大的悲悯,和深藏不露的道义感和现实批判精神。《逆风》中,邓勇锤和杂工发生了一场荒唐的争论,为早餐分配的西瓜究竟是海南岛西瓜还是庞各庄西瓜,邓勇锤跨上三轮车,奔向所谓的“国家西瓜博物馆”去求鉴定。范湖湖闻讯,跟随而去,但他没有找到邓勇锤及西瓜博物馆,却看到一个颓败、污糟的世界,看见两个硕大的楷体字“痷疓”悬亘半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严密冬青树环拱着一座森罗巨殿,上宽下窄,无门可入,无路可通。它正面昏昏暗暗,两条泛黑的联子挽幛般从高处垂落,双双于熹微的晨光中无风自动,煞是阴沉,又极其威赫:“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小说言尽于此。如果你检索出“痷疓”这个生僻词的意思,也许你才会恍然大悟,深刻地领会到,小说不仅有“燃丧派”这样的微讽,从开头写动荡奇幻的夏天,到结尾写恶积而天殃自至的“痷疓”,它背后还隐藏着有识者的愤怒感。这个结尾,是独属于陆源的别样的卒章显志。
三、智性写作与先锋文学
《逆风》《酉阳》不是以故事取胜的小说。在大众普遍寻开心、娱乐至死,在商业电影票房至上,各种短视频流量为王的时代,小说放弃草蛇灰线、曲折回环、活色生香的故事,转向隐喻式的哲思,无疑是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逆风》《酉阳》是一种背对大众读者,而面向文学本身的写作,是孤独往前的先锋写作,是充满实验精神的智性写作。
陆源在谈到所谓“理想读者”时曾说:我的理想读者比我渊博:我懂的,他/她全都懂,我假装懂的,他/她也懂……请允许我引用一段卡尔维诺《为谁创作》的文字:“文学不是学校,我们应该假设一个更有修养的读者群,一个比作家更有修养的读者群,而这个假设读者群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作家是在对比自己更有学问的读者说话……”他还在《一个创建读者群的计划》一文中写道:“在每个作家希望通过作品达到的目的当中,就隐含着一个创建读者群的计划。即使是最有创新意识、最努力、最反潮流的作家,也是如此。”在理想读者的问题上,我大致信从卡尔维诺。这段话很有水平。比陆源知识渊博,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读陆源小说,却促使人不断去查证和接受新知识,从而被创造、被逐渐拉近那个理想读者群。
陆源的小说里充斥着知识,举凡物理、经济、IT、人文、宗教各领域,各种冷门的人名书名纷至迭出,冷不丁让人卡壳,怀疑真有这回事吗?先得去查一查。这些冷知识,跟他小说里那些冷僻字,构成了某种风格、现象、修辞,让人不由得去琢磨和深省,这里面的深意。这已不是简单的炫技,展示渊博,这里面或许包含着某种苦心孤诣与自觉定位。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闪耀的巨星已经被谈论太多,因而也就陷入某种停滞了,人类也许要另辟蹊径,用更包容和虔敬的心灵,去发现那些遗珠,才能焕发新的生机。除此之外,所谓“你选择了什么,你就是什么”,打量遗珠,也蕴含某种自甘成为“遗珠”的决心。就像陆源是文学史上相对冷门的天才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热心译者,于是他多多少少也会像舒尔茨写家乡小镇那样去苦心经营自己的“瀛波志”,当他在不遗余力地关心和讲述这些“遗珠”时,多多少少也透露了对身处边缘甚或成为冷门的坦然。
当然,更多的考虑还是修辞。对于冷僻字的使用,陆源在《酉阳》里有着“元叙事”般的解释:缘何乞援于冷僻字世界?答曰:因为语义饱和。写作久了,盯着字,大脑几十次上百次地寻搜字形与字义的关系,疲劳不堪以至于罢工,短路,死机,原本再熟悉不过的符号便似乎让人感到陌生了。总之,字形对字义产生了严重干扰,这时候,作家便不由渴望冷僻字世界,其程度有如一个长跑者汗雨淋漓之际,渴望一瓶冰镇汽水。当然,这并非终极解释,只是一个还勉强切理的解释。不是为了假装硕儒,而是为了打破汉语的疲惫感,是别样的拓展汉语表现力,别样的艺术陌生化。至于各种知识的狂欢,历史上的,各门类的,包括当下的如新作《灵的编年史》、新人朱岳等,统统打破隔阂,毫无壁垒,时空穿梭,亦真亦幻,浑融无间,就像《酉阳》的结尾说的,它们形成了一道无尽螺旋,逝向时光神谕最终章。这个诗性的句子里包含的意味很多。一方面,人类听了那么多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知识的无尽螺旋,助成的仍然是个荒诞的世界。但另一方面,这知识的无尽螺旋,仍然有可能助人走近神谕。《酉阳》中说:亲爱的读者,有些文章,有些词句,即使诸位能悉识其字面义,甚至能领会其寓言义、哲理义,也根本无法阐悟其秘奥义,而秘奥义乃究极义。这让我期待,不知道在陆源将要完成的《瀛波志》里,那个究极义,会以何种方式,透露其玄机呢?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小说家,以其对西方大师的叙事方式的借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乱世生命体验,完成了那个时期的先锋文学书写。在今天,像霍香结、康赫、王威廉、陆源等青年作家,因其学院背景或智性嗜好,借助沉潜多年所得知识积累,力避喧嚣,摒弃浮华,独攀智性写作的峭峰,这是值得深入探讨的文学新动向,是当今文坛别样的先锋文学图景。
注释:
①https://www.chinawriter.com.cn/GB/n1/2019/1104/c405057-31436270.html
②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页。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文学院)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黄江苏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