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会跳舞（中篇小说）

文/赵松

你有只斑马。

不是真的，是布艺的。此刻，它就侧卧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头枕着扶手，脸朝向外面，四肢聚拢，像个还没睡着的大男孩，黑眼珠上有微亮的光泽。

早上出门前，你把它放在那里，脸朝外，这样回来时它就能看到你了。

其实对于这类布艺的东西，以前你是没有兴趣的。几天前的那个傍晚，经过临近小区的街口时，你发现有个路边地摊，地上铺的那块深蓝厚塑料布上堆了很多布艺动物，大象、熊猫、霸王龙、骆驼、兔子、棕熊、猴子、鳄鱼、狐狸……最后你才发现了它，被那只霸王龙和大象夹在了中间，只露出屁股。

你买下它，而不是其他动物，却并非因其样子好看，或是可爱，也不是因为女摊主那意味微妙的神情，而是另有原因。

你曾有过一只充气的斑马。

有一天凌晨三点多，酒醉归来，在客厅里你摸黑绕过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俯下身去按动那落地灯的开关，刺眼的光芒涌现的瞬间，你闭上眼睛，同时身体也失去了控制，歪倒在沙发扶手上，随即你又翻转身体，滑坐在沙发上，听到嘭的一声闷响，就像是刚刚消隐的黑暗本身发出的。

早晨醒来，你的脑海里是灰蒙蒙的。昨晚最后的记忆点，是朋友们道别的场景。他们都在看手机，不再说话，等着网约车。后面都是空白。这是你从未有过的感受。起身来到客厅里，你四下观望，地板是干净的，并无零落的杂物，茶几上的物品也是有序的，唯一意外的，就是落地灯还在那里亮着，散发着暗金色的温柔光线。

你试着回想昨晚回来后的事，看着落地灯在沙发上映出的那片光圈，随后就发现，那只充气的斑马，是扁的。你过去拿起它，发现背部裂开了口子。你扒开它，往里看了看。你想，应是昨晚坐到了它。它成了斑马皮了。你想起了那瞬间刺眼的光，还有那声闷响。拿着它，你坐到沙发上，端详着。不知过了多久，你才把它折叠起来，先是搁在沙发边上，看了看，又觉得有些怪，就把它塞到了仓库里，搁在那堆用旧的帆布袋上。

它是前女友留下的。夏天里，你收到一位艺术家发来的个展开幕电子邀请函，你就让她替你去了。等她晚上回来，手里就拿着那只充气斑马。那位艺术家送她的艺术衍生品。你看过原作的图片，是玻璃钢的，跟充气斑马有着相同的尺寸和样子。你有些不解的是，艺术家把它的嘴唇、眼圈，还有耳朵，都涂上了粉红色，还是半瘪的状态。

艺术家跟她解释了灵感来源，某个下午，他看到儿子床头那只有些泄气的充气斑马，觉得有意思，就按原样翻模制作了那件玻璃钢斑马。他还说，这充气斑马是会慢慢泄气的，等到半瘪后，却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过他儿子总会再把它吹起来的。做完作品，他又买了好多充气斑马。他觉得无论是那玻璃钢斑马还是充气斑马，都好像少了点什么，就把它们的嘴唇、眼圈和耳朵都涂上粉红色。这样，它们看上去就比较特别了。

在你看来，真正耐人寻味的，就是那几抹粉红色，让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尽管你仍旧只能用“斑马”来称呼它们。你正琢磨着，她就举着那只充气斑马凑到了你的脸上，说，我也有这种颜色的口红，要不我也涂了给你看看？你躲开那只充气斑马，摇头道，不要了。她眼光闪烁，那我就等你睡着了，给你涂上，眼圈、鼻子、嘴唇，还有耳朵。你就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说，就是只这么想想，我浑身汗毛也都竖起来了。她有些失望。其实，你是喜欢她这种突发奇想搞恶作剧的样子的。只是，自从跟你住在一起，她这样的时候已是越来越少了。而直到那时，你也还是没能适应这种家里还有别人的状态。她几乎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习惯，而你对此则是完全不能习惯。以至于你觉得自己就像个容器，里面的水已经满了，开始溢出了。

有了那只充气斑马后，每次发现它有点瘪了，你都会把它吹起来。前女友离开你的那个上午，你正端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给那只充气斑马吹气。你刚起床不久，还没洗漱，眼角结着沙粒般的眼屎，头发乱蓬蓬的。当你把那只斑马吹到感觉马上就要爆掉时才停住，塞上了斑马屁股上的充气口，顺手抠掉那沙粒般的眼屎。

你抬起头，这才发现她正扶着拉杆箱站在那里，注视着你。你有些茫然。你有种预感。看着那只黑色的拉杆箱，你一时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见你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只拉杆箱，她就歪了下头，说，那，我走了哦？你没出声。你不知她还会不会再说点什么。可是她没再说什么。你就看着她拖动拉杆箱，去开了门，出去了。门关上后，你听到拉杆箱底下的四个小轮在水泥地面滑动，接着就听到那台老旧电梯的门敞开又关上的低沉声响。

折叠那斑马皮时，你就又想到那天她离开时的样子。她没化妆，脸上晦暗平静，没有冷漠，没有嘲讽，也没有恼火。她走了。你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后来，你去了洗手间，她的那些洗漱用品和化妆品都不在了。你洗脸，刮胡子。看着镜子里那张灰调的脸，那乱糟糟的头发，你就又把头洗了。等擦干头发，你出了会儿神，就想，她应该按她说的那样，趁你睡着时，给你的嘴唇、鼻子和耳朵都涂上粉红色。这样等她走后，你再站到这镜前，就会目瞪口呆的。有了粉红色点缀，充气斑马也会变成艺术衍生品，而你却像个小丑。要是你自己这样做呢？那她看到后会不会大笑着过来拥抱你，然后就不走了，还坦白地告诉你，她为什么要走？不过，要是你自己来干这事，那她应会像离开时那样，只是看着你，不发一语。事实就是，她走了。之后这一个多月里，她都没再跟你有任何联系。当然你也没去联系她。

那个午夜里，她忽然发来了微信，那只充气斑马，还在吧？在的，你回复。那你把它快递给我吧，这次她发来的是语音，让你有些不适应。犹豫片刻，你只好承认，之前你不小心把它坐破了，背部裂开了，现在它只能算是斑马皮了。又过了好久，她才发来语音微信，没扔吧？没有，你回道，叠好了，搁在仓库里了。那你把它快递给我吧，这次她用的是文字。你隐约觉得，她要这斑马皮，并不是真正目的。

她喜欢斑马，这是你们刚认识不久就知道的。你不喜欢任何动物。在你看来，斑马就像动物界的时装模特，穿着日常不可能穿的服装在那里展示给不需要这些服装的人们，尤其是想到它们为了逃避野兽猎杀，会在奔逃中以那身黑白条纹图案令野兽眼花缭乱时，你甚至觉得，斑马其实有点像动物界的喜剧演员，还有一种动物也像喜剧演员，就是长颈鹿。

第三次见面的那个冬夜。你们坐在地铁车厢里。九点多了，人很少。你被空调暖风吹得神思涣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带着那种漂浮感。那天晚饭后，你们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后来她就提议，我带你去坐地铁吧。那时她并不知道你平时出门就是打车，极少坐地铁，你不喜欢那种置身人堆里的感觉。你只喜欢打车，而且是一个人。她呢，平日里都是开车出行的，那天没开车，是因为你订的餐馆在市中心，停车不方便。她选的是那条最长的地铁线，说是还从没去过那个终点站，迪士尼，想去看看。你说这个时间早关门了。她说，是看那个终点站。你就笑了，觉得这想法也不错。坐下后，仰头看着线路图上那些陌生的站名，你觉得自己是喜欢这种突发奇想地坐在地铁里的状态的。可能就是在这个瞬间，你意识到你好像是有点喜欢她了……在这里，两个人挨坐着，都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至少这感觉是对的。

（节选自2024年第2期《芙蓉》中篇小说《恐龙会跳舞》）

赵松，作家、评论家，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小说《等下雪》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著有《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最好的旅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