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困而知之”是“田园宰相”王憨山常用的一方印,是他勉励自己在面对困境和挫折时,通过反思和领悟来获取知识和智慧的方式。正在湖南美术馆展出的“‘困而知之’——纪念王憨山诞辰100周年特展”,集中展出了王憨山生前创作的150余件美术精品和艺术文献,全面梳理、展示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和艺术风格。红网文艺同期推出系列名家评论,向老一辈艺术家致敬。
蒲塘新雨 西山晚晴
——《王憨山画集》序一
文丨朗绍君
王憨山作品,《芭蕉过雨绿生凉》。
1991年秋,我曾看过王憨山先生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举办的个展。今年盛夏,憨山先生来北京,我有幸与他相识,并看了他的许多新作。我的感觉是:他的画和他这个人出奇的一致!
熟悉王憨山的人都说,他朴实、憨厚、直率。我见他的第一印象也是这样:衣着、身形、神态和气质,都像个憨朴的农民。但实际上他不是农民——早年读过南京美专,曾当过兵,复员后在县文化馆作美术干部。1980年退休后,也以作画为主(他说画家要“二分写字,二分作画,六分读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叙述自己的艺术生活)。所以,他并非是没有学过绘画的“农民画家”(或曰“素人画家”),而是受过专业训练、长期做基层美术工作的画家。与一般久居县城的基层美术干部不同是,他退休后回到农村生活,成为一个隐于乡里的画家。
王憨山擅写意花鸟,尤长于画乡间的花卉、禽鸟、虫鱼、小动物和什物。他作画首先不是为了形式,而是为了表达: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正是表达的需要,使他重视读书、写诗,力求兼通诗书画。他的画多借用或自创诗题,前者如“阵阵蛙声当鼓吹”“且喜天工能反复,又吹春色上枯藤”“赏心谁看雨余山”等,是借齐白石的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西风又向小园吹”“赏心只有两三枝”等,是借杜甫等古人的诗句。有时,他巧妙地套、改前人诗以表达自己的感受,如题画鸳鸯:“浩荡烟波一镜开,山光水影共徘徊。而今不怕风波险,曾从风波险处来。”套改的是朱熹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话水来。”后两句所写,全是自己深刻的生活体验,与画中色彩鲜艳的鸳鸯形成对照,既是抒情,又是言志,耐人寻味。类似的作品,多方面表现了画家的内在世界——对季节转换的慨叹,对自然生命的怜爱,对世事变迁、人情冷暖的感喟,乃至难以言表的欢快、沉重、豪气、温情等等情绪与心性。如题《病牛图》:“耕梨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赢病卧残阳。”——借咏牛赞美了人的献身精神。题《黄犬图》:“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黄狗却有情,当门卧摇尾。”——借诗以叙事,叹息的是世事人情的炎凉。《斗雀图》题:“打鸟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望母归。忆儿时上学,途中观雀斗,投石猛掷之,一雀中石死,时隔六十余年,其惨叫声犹在耳边。”——由画鸟追忆儿时的恶作剧,充满仁心与悔思……无需说,题跋不是艺术的全部,好的诗题不意味艺术形式也好,但它们的真切和真实,无疑使作品更具打动人的力量,不像时下某些无病呻吟之作。写意画首重“意”,没有真意,不过是没有生命的空壳罢了。
王憨山在南京艺专时曾受教于高希舜先生。高氏亦湖南人,与齐白石交厚,曾留学日本,所作花鸟,造型写实,色彩浓郁,是早期探索中西融和的著名画家。王憨山画,几乎没有高氏画法与画风的影子。能够明显看出的,是齐白石对他影响:包括题材、构图、诗跋、某些画法和整个艺术倾向,但他对齐氏没有作表面的摹仿,与那些口必称“白石弟子”却只知死摹白石画虾、画蛙、画小鸡的人有根本不同的。他对白石有乡里桑梓之情,由衷尊敬,更有同心、会心之感——都出身于农民,热爱乡土,都在晚岁获得事业的成功《其题图“秋来颜色红似火,未受春风一点恩”,从齐白石《题画老来红》诗变化而来,都有比喻晚成之意》。不过,齐白石晚年居大城市,其诗画多表达对往昔乡间生活的深刻怀念,作品中的乡土、人情、自然都被高度回忆化、诗化了。王憨山晚年居农村,他描绘眼前的乡土自然,比白石的回忆更直接、更具“写生性”。两者都真诚,但境界、意蕴和形式风格很不同:王憨山粗朴、犷悍,齐白石精致、深长。王憨山还研习过“八大”、金冬心等,但也都已看不出形迹。总起来说,他对传统下过一定的功夫,作品有自己的风格与个性;凡所借鉴,都能消化,变成自己的血肉、自己的气味。对画家来说,这是十分难得与可贵的。
王憨山的画,简略、粗悍、刚直。即其整体表现粗犷强悍,画面结构(及用色)简少约略,用笔刚健挺直。这三个特点,只有“简约”符合传统文人画的审美要求。“强悍”,不过有些“粗疏”而已(黄宾虹语)。真正形成强悍气候的,最近代的金石派绘画。但金石派大家并不止于强悍。吴昌硕笔势重拙有力之极,但又圆厚含蓄、富于变化,强悍而古厚博大。齐白石刚健清新,强而不悍。潘天寿自谓“一味霸悍”,实则寓强悍于雄浑,把形式的强悍升华到了精神的强悍。对于柔靡画风,强悍间意味着有力,但如果把力变成粗野、外露和简单,缺少应有的意趣,就单薄、不耐看了。所以追求强悍不能上于强悍,要把握分寸,要强悍而不粗野,寓文于武。刚直也是如此。近代画家,最具刚直特色的是齐白石,但他刚中有柔,像画小鸡、柳条、牛、草虫及各种花卉,极其讲究体物的微妙和笔墨的变化,并不一味刚直刻露。艺术中的粗悍、刚直特色,与作者的个性、心理可能有某种异质同构的关系,但又绝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性格外化。因为这些特色体现于形式因素,能够随着画家对形式认识、对情感的表达、对技巧的把握而变化。王憨山作品的粗悍与刚直也是如此:与他的个性、有意追求、把握技巧的方式与习惯都有一定关系,既是自然形成的,又是有意塑造的;可以变化,不宜大变化。应留其有力有趣的一面,去其粗糙简单的一面,或者说,强其率直,弱其草率;强其晓畅,弱其刻露;强其单纯,弱其简单;强其有力,弱其粗悍。果能如此,必有新的突破与飞跃。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王憨山先生的题画诗句:“昨夜蒲塘新雨过”“明日西山看晚晴”。薄塘新雨与西山晚晴,恰如一幅诗意的图画,一个美好的象征,给老画家以吉喻:作品日新,晚照如霞。
1999年9月28日于北京
来源:红网
作者:朗绍君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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