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下(短篇小说)
文/于坚
在云南的水田荷塘、山地老林,于荒凉寂寞的路上走着,一只鸟叫了一声,云彩里就出现一个洞穴,里面住着衣冠朴素神情高迈的仙人(云中之云)或者一个朱红色小庙(不知出处的霞光),诵经之声(风)响彻山谷。忽然间云朵滚滚如天神吹拉弹唱,举着五颜六色的幛子列队而行,中原来的使者没见过这样的云,惊呆了,大呼:“彩云南现!”赶紧回去报告汉武帝。文曰:“汉武元狩年间,彩云现于南中,遣使迹之,云南之名始此。”
云南,就是云的南方,其他地方的云都不是云,只有云南的云才是云,这是汉武帝的意思。云南,那是南方以南(偏西)天空中的一堆云。在这堆云下面,有一个省。云下面的省,总是云开雾散,此起彼伏,神秘莫测,无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云南不是一个,是无数个。这个云南刚刚云开雾散,那几个云南又云卷云舒、白云滚滚、乌云密布、云淡风轻、风云际会、白云苍狗、飞云掣电、干云蔽日、云烟过眼、云屯雾集、云翻雨覆、云雾缭绕……了。所以在云南,他们说滇西、滇南、滇东北、滇北,西双版纳、怒江坝、滇池……那是云彩、云层、云象、云房、云车、云盖、云堂、云渊、云瓦、云宫、云海、云观、云巢,地理、文化、食物、口音完全不同的地区,绝不是陆游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中的一支王师就可以搞定的。中原诗歌中的大地只是一个:中原。江南诗歌中的大地只是一个:江南。在云南,大地不是一个,是无数,是各式各样的云。
无数云朵自喜马拉雅下来,如众神之车,在云南高原的天空躺下不动了,就像牧羊人躺在山坡上。懒洋洋,不再乱云飞渡、东奔西走。一些云被风推着跑,大云吃小云,那块狮子云缓缓移动着,跟着前面那块老熊云,似乎要吃掉它,其实是要去融化在它的怀抱里。这些云的唯一念头就是交合,它们厚颜无耻,一丝不挂,光着丰满的大腿、晃着光辉灿烂的脊背在床上走来走去,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是些欲望无边的轻浮东西,一朵朵彼此追逐、交缠、爱抚,如胶似漆,快乐地变着形,最终彼此融为一体,心满意足地成为另一个云团。另一些云比较庄重、高迈,用粗壮有力的巨手,搭起幕帐、脚手架,建造着一座座巨大的天空之庙,以云朵、云雾、云端、云烟、云梯、云豹、云杉、云鬓、云头、云气、云崖、云翳、云裘、云壁、云华、云帆、云窗、云盘、云波、云台、云纹、云路、云龙、云狐、云裳、云巢、云网、云鹤、云景、云鹏、云雕、云歌、云谷、云河、云溪、云岭为料……造出五彩的藻顶、柱廊、幛子、飘带,正殿、偏殿,蒲团、山门,哼哈二将、托塔李天王、马面判官……弥勒在下,释氏高踞中间,到黄昏,整个天空已成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雄宝殿。诸神却不见了,幻化成一辆辆云车,由羲和赶着,朝天空背后驰去,然后一朵云都不见了,天空干干净净,一片澄明之境。这时候星星就一颗跟着一颗出来,列队,布阵。还是亿万年前的阵势,二十八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个星宿是一条龙——如果是春分时节,在东方天空,就有青龙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这七个星宿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龟和一条蛇缠在一起——这便是北方天空的玄武七宿。在西部的天空,则有奎、娄、胃、昴、毕、觜、参,这是一头巨大的白虎。在南部天空又有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个星宿组成了一只大鸟,叫作朱雀七宿。当然了,这些星宿俗人是看不见的,他们从来不朝天空看一眼。在云南的天空下,你抬头望见的是“天气预报”,还是爱窝、安乐窝、狼窝虎穴、被窝,或者五彩祥瑞的大雄宝殿、仙宇琼阁,群星闪烁、仙人明灭,意味着你是俗人还是高人。这阴差阳错的淫荡无耻、自甘堕落或高尚庄严的大运动总是招来众目睽睽,看见的人们目瞪口呆,这会导致什么,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难道还会生出小孩来不成?看客们还在想入非非,在更远的天边,白云娃娃已经一个个翻着屁股在群巅上爬来爬去。住在大地上的亚当夏娃那样的人物朝天看一眼,做出这事;看一眼,做了那事。在云南,做那事的频率相当之高。
定居在云南地面的人深深感动不已,远古,众巫师在野鹿丛林、熊迹虎道、荷花坝子、短松冈、月亮之夜、暴雨中、大树下、溪流中、电闪雷鸣的白昼、在本主庙的泥巴偶像下面……念念有词,接神。近世又有密宗(滇密)、禅宗、道教、佛教、儒教的文庙等,如丹顶鹤般幽居崇山峻岭、密林幽谷,或坝子河滨、市井村镇……云南高原总是有一种开阔、豪迈、丰富、幽玄、神秘、敬畏、满足、从容自在的气氛。所以云南方言有个常用的词,叫作“好在”。大家经常互相问候:给好在(好不好在)?巴尔蒂斯说:“意大利是片精神化的土地,充满灵性。”云南也是。云南精神是一种大地精神。大地崇拜,其思想根基来自老子的“道法自然”,大地是伟大的生命导师,教会人类如何在世、如何生生。在这样的天空下,美的情况就是生命的情况,而不是某种观念的巧言令色。美高于一切,“尽美矣,又尽善也”,孔子说,美在第一,其次才是善。美超越时间,善的含义在各个时代有所不同,善恶颠倒的事情时有发生(乌云密布成为蓝天白云是分分钟的事,刚刚陷入绝望,希望就降临了)。《易经》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支而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易经》是在中原地方发生的,那里的泥土偏黄,所以黄这个字就是指大地。君子(觉悟了生命之道的人)在大地上觉悟了生命之大道,守住令自己成为自己的那个身体、那个天命,就是美的实现。必然像春风中的树枝那样畅达,生发自己的生之事业。这是最美的啊!当发达地区唯物盛行,日益支离破碎,被物异化、同质化之际,云南依然可以唤起那种道法自然的古老激情。秋天,诸神都移步云南歌唱。有一群就在李花丽莎前面的高山上歌唱,像是在滇西白荒野上牵着手跳舞的纳西族人。在云南,也不必一定信奉个什么教,云南就是教,云南教或者云南主义。当年元世祖骑马路过云南,即刻明白了这一点,“云南善地,朕所亲历,倘非天命有归,愿封于此足矣”(《滇绎》),昆明诗人孙髯告诫:“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三春杨柳,九夏芙蓉。”他在云朵下成了“万树梅花一布衣”。云南只是“莫辜负”三个字。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于坚的短篇小说《云朵下》)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云南这边》《印度记》《巴黎记》《昆明记》《建水记》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来源:《芙蓉》
作者:于坚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