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精前/摄
水一样的从文
文/欧阳斌
凤凰城边的那条小河叫沱江。
与湘西众多河流一样,沱江也是从大山深处发育,又穿过重重大山,然后向远方奔去。它的两岸是普普通通的农田,普普通通的吊脚楼和普普通通的在水上航行的船夫,以及,在吊脚楼中倚门而望的妇人。
本是普普通通的沱江,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却因为一个人的文章而变得不普通了。这个人用它的文章将沱江描绘得美丽、深邃、清澈而含着淡愁,这个人让这条湘西的小河走向了世界。人们从他的文章中不但读到了这条河的外形,也读到了它的内涵,触摸到了它的灵魂,这个人叫沈从文。他是这条河养育的,也如这条河一样,普通但又有着深刻的内涵。
这个叫沈从文的人,就出生在沱江边的凤凰古城。
沈从文的父亲是凤凰城里的一位普通中医,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出生在凤凰古城的沈从文从小就对这条河有一种迷恋,他曾无数次光着屁股在江中游泳,曾童真十足地在江边放飞他心中的风筝,也曾无数次用他那小小的双手托着那颗小小的头颅,看着那河岸那鳞次栉比的吊脚楼,看着那远去的江水而沉思。这江水最终漂流向何方?它为什么要向远方流去?这江水从大山的深处带来的是什么?流去的又是什么?一个又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激荡,使他有了随江水一起奔向远方的向往。后来,他像古城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走上了靠当兵吃饷这条道路。虽然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但凭着他在家乡练就的那一笔蝇头小楷,他在军中当上了文书。他跟着部队东奔西跑,也曾渴望用一支笔、一支枪来实现他心中的梦想。然而,“于眼睛放去的尽是悲伤与残酷,尽是死亡与哀号”,面对一支支冒着复仇与挑衅的硝烟的枪管,他那被沱江的水洗涤过的心灵震撼了,他想丢开那冒着硝烟的枪管,而单靠自己手中的笔去闯天下。
他真这么干了。他从那支在湘西还称得上八面威风的军队中跑出去,提着几件简单的行李,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蓝布长衫闯进了京城。偌大的京城,傲气的京城,对这个来自湘西的小伙子并未在意。但沈从文却一拳砸在故宫那斑驳的红墙上,他说:“北京,我要征服你。”
没有钱,他只好寄住湘西人在北京开的“湘西会馆”里;没有衣服,他就长时间蜷缩在小小的房间中,他是立了志要用笔来征服世界的,于是,他就疯狂地写。写什么呢?一条沱江在他的脑海中流淌。终于,沱江边那于寒风中颤抖的吊脚楼,那低沉、苍凉的船夫号子,那疯狂、放荡的爱与舞,那返璞归真的傩戏都走进了他的作品,形成了让北京瞩目,让中国瞩目,也让世界瞩目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人们惊呼:哦,还有这么美丽的山,这么美丽的水,这么美丽的湘西。
沈从文成功了,沱江在他的记忆中日夜奔流着,滋润着他的灵感与文笔,他那精美的文章也如这沱江般汩汩而流,他以他自己的文章形成了另一条江。这条江在奔流着,本来还要挥洒出更多美景的,然而,这条江却在人们的惊呼中突然拐了一个弯: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由文字创作而转向了文物研究。就像沱江中有许多急弯,许多险滩出乎人们的意料一样,沈从文的这一转变,同样出乎人们的意料。沱江的弯再急,滩再险,但它向前的方向始终不会改变;人生的路再陡,坡再多,沈从文的向往同样不会改变。他渴望征服世界,却并不渴望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于是,《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一批文物著作从他的脑海涓涓而出了,在中国文物研究领域亮起了一道迷人的风景。特别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还被当作了国宝,赠送给国外元首。
沈从文对凤凰城边的这条沱江始终充满了感恩之心。1982年6月9日,80岁高龄的沈从文在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的陪同下,偕夫人张兆和一起回到了凤凰这个阔别了几十年的地方。他像孩童一样,在凤凰古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更像孩童一样,躺在沱江上,倾听沱江的涛声。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地照着沈从文先生那斑白的头发;那一天,沱江之水很清碧地映照着他那瘦小但浑身都显示着慈祥与倔强的身躯;那一天,沈从文指了指沱江,对周围的所有人,也似乎是对他身边的沱江说:我死了之后,就把我安葬在听涛山上,让我永远能够看到沱江的风光,永远能够倾听沱江的声音。他说这话时,没有一丝哀伤,这是一个智者在了悟了生与死之后的话语,这是一个已经将自己的灵魂与沱江的灵魂融为一体的老人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记住了这位老人的话语,沱江也记住了这位老人的话语。
六年之后的1988年5月,沈从文走完了他人生的所有征途,他的亲人记住了他的遗愿,含泪将他的骨灰送到了生他养他的凤凰古城;沱江也含着热泪,将她的儿子紧紧地抱在怀中。
那年,我去朝拜从文先生墓地,从沱江边的听涛山往上走,不远处便能看见一块石碑,上面刻有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墓地建在一块狭长的小草坪上,没有坟冢,只竖有一块6吨多重的天然五彩石,石的正面镌刻的是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石的背面刻的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其联句尾四字:“从文让人”透射出先生一生的高风亮德。从文先生的骨灰就安放在巨石之旁,这一切似乎过于简单,但于生前淡泊的沈从文来说,似乎又恰到好处。我在读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几行文字中的“让”字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是啊,“让”的个性不正是水的个性吗,你看水往前走,遇山让山,遇坡让坡,遇石让石,那一个个水的弯看起来是冲出来的,不也是让出来的么?而沈从文,观其毕生,虽也有倔强的一面,更多的不正是在和善的“让”中度过的么。让不是怕,不是畏惧,让是智者的选择,“让”的背后,是理解、是和解,也是慈悲、善良和大度。正是这一个“让”字,让我一下子走近了这个伟大的灵魂。在对那块古朴的石头三鞠躬之后,我接下来便是肃然而立,与从文先生一起倾听沱江的涛声。
哦,多么美妙的沱江之声,它时而像仙女在拨弄清脆的琴弦,时而又如苗家少年在吹奏悠扬的长笛;时而如雷霆走过,铿铿锵锵;时而又如微风轻拂,絮絮叨叨;时而似船夫那嘹亮的号子;时而又似村姑那含羞的笑声。在倾听中,我再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沈从文的语言是如些清爽,那是因为沱江的语言是如此清爽啊;也再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沈从文的精神世界是如此丰富,那是因为沱江的每一朵浪花都是如此精彩啊。也正是在这种倾听中,我似乎又听到了有人在朗朗背诵着《道德经》中的语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在我的倾听中,沱江与沈从文成了一体,从文即沱江,沱江即从文。我仿佛看见那古朴的石头上,沈从文先生探出头来,对我会心地笑了一下,然后,在轻声地对我说:谢谢你来看我,来看沱江;谢谢你理解了我,也理解了沱江。
哦,水一样的从文,梦一样的沱江。
欧阳斌,男,1965年7月出生,湖南衡阳人。曾在衡南县茅市供销社、中共衡阳市南岳区委、中共永州市双牌县委、湖南省旅游局、湖南省旅游集团公司、湖南省纪委、张家界市人民政府、张家界市政协工作,现在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工作。已出版诗集《阳光的手指》《最美湖南——锦绣潇湘的诗意解读》《深爱张家界》,散文集《感悟名山》《叩问》等五部文学作品及《中国旅游策划导论》《实划实说》两部旅游策划专著。
来源:红网
作者:欧阳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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