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大门(短篇小说)
文/徐皓峰
关铁锨十七岁到香港,在张记云吞馆吃饭,云吞之外还点了牛肉、鸡腿、菊花茶,吃完不付账,两手抱头蹲地上,说让伙计打三分钟,往死里打。
老板怒:“打!”
伙计踢两脚,挨一下他叫声好。伙计踢不下去,他说不行,指另一个伙计,问你怎么闲待着不动手?另一伙计也踢两脚,他还不走,说讲好三分钟得打够。
俩伙计看老板,老板说这是个拧人,但有良心,知道白吃不对,你俩别拧了,不打够他不走。俩人伙计看墙上挂钟,时不时给一脚,熬到三分钟。
时间一到,关铁锨起身往门走,走到门口洗手盆,抹香皂洗脸。伙计要急,老板劝住,说是你们踢的,脸脏了呗,让人洗洗。关铁锨来时,过了中午饭点,刚走净客人。吃白食躲开营业时段,不骚扰客人,老板暗赞他懂事。
洗完脸,他往回走,坐到餐馆最佳位置,宣称:“老规矩,挨打三分钟,我能挺过,你餐馆有我一份三十分之一的干股,月底分红。要你们往死打,你们不听,别怪我。”
老板没废话,和两个伙计进厨房抄木棍,连打带搡,将他逼出门。
他还嘴:“我不能还手,一打就打坏你们,餐馆歇业,作为股东,受损失的是我。”老板拿棍子又追出他几米,吼:“那是赌场规矩,这里是饭馆!”
他:“在我们那儿,包括饭馆。要是赌场,还能要三十分之一?赌场是二千分之一!”老板:“你们那儿是哪儿?”
“大江南北。”
“你们那儿不是革命了吗,你们那儿都没这事啦,你跑来跟我论?”
“所以我说的是‘老’规矩嘛,我做人明明白白,没亏理。”
“你讹钱,还有理?”
“凡事都有个理!如觉得三十分之一太贵,五十分之一也行,这可一下给你减了不少,我人还行吧?”
“行是行,只是——”
“您要还觉得贵,咱们就不谈分红谈红包,每月你给个固定数,我人死在这数上,你赚出天来,我眼红开口多要一分钱,我就死。”
“想问一下,那时候是谁杀你?”
“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违反道义,愧对天下人,不用天下人动手,我自己就先把自己杀了。”
伙计劝老板别聊了,持棍将关铁锨追出街。远见他走了,老板竟感失落,跟回来的伙计说,再也遇不到这么惹人爱的孩子了。时间,是1955年。
贫民窟中的陈识拳馆,今日有人,是个叫何思思的女徒弟。传闻陈师傅离港后,是她续租,拒绝给之前的拳馆学员们用,一直空置。
关铁锨登门,向何思思挑战,说按老规矩,打赢你,拳馆归我。何思思:“师傅走啦,我们歇业啦。”
关铁锨说门口挂着招牌,就没歇业,让她快打。何思思:“啊!跟我打?你一大男人,跟女生打,好意思吗?”
关铁锨:“什么大男人,看模样你比我还大两岁。”何思思暗怒,让互报生辰。没大两岁,大半年。
关铁锨:“姐,赢这拳馆我有急用,弟弟求你了。”
一定要教训他,何思思:“我输了输拳馆,你输了输什么?”
“一双眼珠子。”
“不想造孽,换个别的。”
“三根手指头。”
“这里是拳馆,别玩赌场耍赖那套,你输钱吧,二十块?”
“行。”
“一百块?”
“行。”
“一千块?”
“行。”
“你拿得出来吗?”
“一万块,我都敢答应你,因为我不会输,来之前打听了,你这儿是全港最弱的拳馆。”
“呸!谁说的?”
“都这么说。这家拳馆就剩一女生,富家女,学拳是玩玩,不会下苦功。姐,我是慕名而来。”
何思思愤而出手,脖颈挨一掌,胫骨受踢,倒地上。击颈一掌,轻着劲,她起身后表示感谢。“不客气,咱俩啥关系。姐,我都两天没地方住了,赢下拳馆,着急补个觉。您赶紧走吧。”向隔间卧室去。
陈识师傅床铺是旧被旧单,让外人躺无所谓。枕头上叠的西班牙绒毯,在陈识离港后,她当绒毯是师傅,对着说心事。
她要抱绒毯走,给关铁锨拦住:“懂不懂规矩?输拳馆是输所有,东西一样不能动,你空手走。”眼往她身上搜,“想要毯子,拿身上的换。”
何思思青了脸。
意识到她误会,关铁锨忙作揖:“想哪儿去了?您是我姐,我能跟您耍流氓?我说的是拿身上的物件——手表啦,发卡啦换。”
哦,看上了手表。
表壳含金,产自北欧。略可惜,但家里抽屉还有七八块,父亲是大律师,接手官司,子女常收到礼物。何思思摘表带,遭关铁锨喝止:“你那小表才几克金子?腰带!”
腰带扣是金色环,比手表大五圈,没含金量,金色是涂料。
爽快摘下。
入睡后,模糊听见有人敲门和喊“何小姐”,身子沉得起不来。醒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倍感饥饿。自责北方男人还是太爽快了,要下腰带,还应再要几张零钱,何小姐身上肯定有。
屋里找剪刀,将环扣从带子上卸下,手里掂掂,心里有了底,这分量走哪儿都不怕。走到张记云吞馆,原想关门了,不料仍亮灯,冲入叫声:“还没歇着呢?”老板见了他,亦高兴:“你又吃不上饭啦?”
跟中午点的一样,老板赠送海带、松花蛋。吃完说付账,老板说不必,这顿当交朋友。关铁锨:“你人是好人,但我身份高,咱俩做不了朋友。等我拿回我身份,大街碰上,我没法理你,你会别扭。”掏出金环扣,“不欠人情,钱上要干净。这顿我一定付,叫伙计到当铺兑钱去吧!”
老板问这是什么,答是金子。
老板喊伙计拿棍棒,叫“打出去”。
次日午餐,用人向何思思汇报,门口来了个怪人,说要找您拼命。快步到临街房间,望见是关铁锨。又一个用人跑来,说他宣称,您要再不露面,他就按北方做法,骂大门了,在街坊四邻面前丢脸,骂得你开门。
何思思:“真的?”开半扇窗,能听到街上声。
过了会儿,骂大门开始。
拆了拳馆桌子的一只抽屉,当鼓敲,边敲边唱:
我来诉冤情,正义必伸张,正义不伸张,人间成地狱。大爷大妈、弟弟妹妹,住在这绿色铁大门里的何小姐,她的相貌呀——那叫一个好,她的人品呀——那叫一个差。嘿,这位看官问,她相貌有多好?
您算是问着了,赛过了七仙女呀,比过了杨贵妃。历史上美人,您知道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比她美呀……
对面邻居男孩打电话问,姐姐,是有人向你求爱吗?
男孩代他父亲问的,他父亲知道西班牙人唱歌求爱,推测是年轻人学了当时髦。关铁锨冲着何思思家大门,背坐在她家出车口位置,邻居父亲要去公司,怕破坏何思思恋情,迟迟不敢出门。
扰民了!
电话里让男孩转告他父亲“叔叔,您人好”,叫用人赶紧开门放关铁锨进来。
何思思不解:“不是要骂大门吗?不带一个脏字,怎么还夸上我啦?”关铁锨:“不嫌害臊呀,你觉得你配吗?”解释骂大门不说具体罪状,给对方留面子,水平体现在夸得对方承受不起而开门。
何思思问自己什么罪状。关铁锨一下悲愤,说“罄竹难书”。
腰带扣环不是金子,是铁的。张记老板拿他当朋友,给吃给喝,见了假金子,以为他还玩流氓讹钱那套,怒而断交。关铁锨:“这可是我在香港唯一的朋友。”
何思思掩笑:“在你们北方,金色就都是金子呀。”“当然,金色不是金子,遭人笑话。”何思思:“笑话什么?”“虚荣。”
她笑出来,他指一圈室内:“你家境好成这样,配条假金子腰带上街,是怕配真的遭抢劫吧?也能理解,但你不提醒我一声,就是存着坏心,人品问题了。”
何思思含住笑:“没想到你是要金子,以为你喜欢的是腰带款式,有女人要送。”“呸,我这年纪,不跟女生玩,大好青春要行侠仗义、服务大众。”
义正词严,何思思正色:“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女生玩?”
“三十八岁。”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我是想四十岁,有人劝我,那样太晚,还是要在三十岁年龄段解决。”
笑崩了何思思,笑后说“我的傻兄弟呀,我真喜欢你这人”。关铁锨厌恶她这态度,说跟张记老板一样,说得热闹,最后还不是恩断义绝?
何思思:“嗬,你这么看重他,那好办。”摘下手表,说含金,比金子贵,押老板店里,垫付饭费,够你吃到三十八岁。
惊了他,他接过端详,又还她手上:“我不拿。不在理。”
何思思:“嗬,你占我拳馆、夺我腰带,在理啦?”他解释,按老规矩,确实都在理,但手表太贵,贵的东西不能贪,涉及因果报应,他承担不起。
何思思:“大便宜不敢碰,小便宜可劲占?”
关铁锨:“老辈人的生存秘诀,你知道了。”
又震撼又可笑,有点理解张记老板了,何思思下午去学校打网球,递给他二十元钱,说自己现在走,不便留他在家午餐,请他去张记。云吞面馆点满桌亦不够一元。
关铁锨:“这点钱?你人品真是不好。”
昨日下午的敲门声不是梦境,是现实,房东来收租。何思思去拳馆为交租,房东未到,被关铁锨赶走。听说拳馆住人了,房东今早又来,水房捉住洗脸的他。
寻来骂大门,因两大罪状:一、铁环充金环;二、赢来的拳馆一天就到期。
何思思:“你以为能赢下房子呢?”解释房价贵,师傅们买不起,香港拳馆都是租的,“你是英雄好汉,赢的拳馆,得自己付租金吧?我输了,没理由付呀。”
关铁锨绕过弯来,觉得在理,环视室内:“咱俩再打一场,你输了,把这儿赔给我也行。”何思思:“这儿可比手表贵,你不是不贪大便宜吗?”
关铁锨:“不算贪便宜,是我拿实力赚的。”
何思思引他到楼梯,说平地上已经打过了,肯定打不过你,有本事在这儿打。他神色谨慎,上下巡视两趟,说别了,我的功夫能赢你,赢时没余力保护你,打得你滚楼梯,颈骨、腰椎撞台阶硬边上,瘫痪了,我负不起责。
何思思问,滚楼梯的是你呢?
关铁锨说那没事,他从小练雪花桩,跌惯了,本能的挪肉厚处避险,别说台阶硬边,地面支起刀林枪阵,他跌下去也受不了伤。
何思思盯着他脸看,最后说“我不信”,去地下室拿来护具。除了胸背甲片,还有头盔、颈圈。关铁锨穿上,见何思思没穿,让她快点,她说她不用,她早练熟,过了戴护具阶段。
关铁锨系甲片绳子慢,何思思上前帮忙,瞥见他了眼神,便一笑退开,说别为难,台阶上比武你不熟,咱俩别打了。关铁锨叫她继续系,说不是怕了,是想起他爹,当年练雪花桩,除了跌得一身伤,还被爹拿小鞭子抽,说动作错了不打不会改,每一道血印子都日后救我命。
何思思感叹:“蒙昧时代的产物,太不科学了。”
陈识教完她木人桩,为继续赚课时费,训练她打楼梯,说野外哪儿有平地?不是坡就是坑,所以脚下一高一低的也能打,野外遇袭才能活命。楼梯好,集中上下坡、凹凸面,练成了可适应野外一切路况。
她属于师傅登门外教,交钱多,不在拳馆学,甚至不能见拳馆学员,避免因学习内容不同而遭怨。她问陈师傅,我家里有楼梯,拳馆里以什么练?拳馆所在的居民楼有楼梯,但学员们在公开场合练,不就泄密了吗,还扰民。
陈师傅说你别为他们操心,拳馆里教到木人桩就停了,不会教这个。
充满自信,从二楼往下打,打到最后一个台阶,她倒在一楼地面上。不服,要求从下往上打,自一楼第一个台阶打到最后一个台阶,她跌在二楼地面上。
这是关铁锨所能想出的唯一她不受伤的方式。
赢了豪宅,轻微眩晕,出于仗义,表态北方事事有回扣,整栋房返还一间给你,不必受一时居无定所之苦,等我以后赚到钱,再把你这间买下来,得个完璧。
何思思一脸歉意:“令你失望了,这栋房子是我爸的,属于我的仅一间。”
关铁锨显露豪情:“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能有一间已满足。按照三十分之一的回扣,划出块空地归你,你随便存东西,存多久都行。”
何思思赞他心好,带他去地下室,拿钥匙打开一个三平方米铁皮柜,存童年玩具:“只有这间是属于我的,倒出玩具,你搬走吧。”
关铁锨暴怒,说自己名字叫铁锨,是出生那年,爷爷拿铁锨拍死了一头钻进家里叼小孩的豹子。“你信不信,我拍死你!”
何思思:“不信,拍死我,谁帮你补交拳馆租金?”
关铁锨变脸:“呀,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那你人品还可以。”
何思思:“我人品不好,有交换条件,告诉我雪花桩。”打楼梯是她琢磨最透、练得最苦的技术,陈识师傅亦建议她,遇上比你厉害的,就把他引到楼梯,包你低手打高手。自信不会输给没练过的人,除非他童子功练的雪花桩,就是楼梯的替代物。
关铁锨拒绝,说那是他家秘密,只教子孙不教徒弟,多亲的徒弟,连桩子形状都不给看。女儿也不给看,唯一例外是教媳妇,江湖险恶,男人万一遇害,媳妇要负责教会儿子,延续绝技。
何思思:“我可不当你媳妇。”
关铁锨:“姐,您误会啦。我是说事实,不是引诱你当我媳妇,话里绝没这意思。我信你人品,你也得信我人品。”
何思思:“人品这么重要吗?”
关铁锨:“当然。人活天地间,不就是活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品吗?”
见何思思红了脸,应是在自己人格感召下产生愧疚,说:“你生在富人家,不守信用、偷奸耍滑是从小受的感染,你本质还是好的,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不在意。哈哈,权当没发生过。”
何思思连耳朵都红了,关铁锨在她身前走个来回,叹:“姐,其实你长得还挺美的,就是说话没水平,一张嘴毁了你,昨天我去拳馆,你要像现在这样,我就不好意思跟你赌拳馆啦。”
说得自己也脸红,绕她走半圈,觉得绕着看女生不礼貌,径直前行,走到地下室尽头返回,依旧大红脸,说:“我来香港,身无长物,除了祖传武功。可以让你看一眼雪花桩,只看桩形不教招。不是让你当媳妇,是朋友相见的见面礼。”
找木头做桩,得一天。他走时,她追问有钱吃饭吗?他嗤之以鼻,说小看他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连口饭都混不上,也就别活了。
她没去学校打网球,耗到三点半,仍时不时脸烫、耳根疼,按她掌握的医学知识,是心脏病前兆,不敢再耽误,叫司机送去医院。心脏科检查,没事,医生介绍,新就职一位从奥地利修学归来、掌握最新学术的博士,建议找他。
问是什么科?
答是精神科。
何思思抗拒,说我是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奥地利最新学术认为身体疾病多来自心理,我这儿实在查不出来,只能说你没病。
稍感丢人,趁走廊人少,钻入精神科。
医生没有想象中的洋派,三十几岁,温和得像个六十几岁的老大爷,开了点镇静剂,嘱咐可以不吃,指着写好的病历,说你这是“情感型受挫类不稳定症状之疑似焦虑症”。
何思思问会死人吗?
医生红脸:“姑娘,你是恋爱了,找我没用,去找你喜欢上的人吧。”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徐皓峰的短篇小说《骂大门》)
徐皓峰,男,1973年生,本名徐浩峰。小说作者、电影导演。小说代表作有《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师父》获《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导演代表作品《师父》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刀背藏身》获第41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艺术贡献奖。
来源:《芙蓉》
作者:徐皓峰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