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岩
文/黑孩
马上就有一个女人接电话,问我是事故还是犯罪事件。在耐心地听完我的讲述后,她说我不该打110报警,而是应该打警察局的生活安全部反映情况。我“哦”了一声,于是她亲切地问我手头是否有纸和笔。我让她稍微等一下,走到写字台那里,请她说下去。我站着把她说的电话号码记录下来并谢了她。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清脆的男人,问我是什么样的事情。我叫了一声“警察先生”,用听起来很气愤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借过一分钱,但是有一家公司,竟然三天两头地给我来信,催促我还债,而且债的数额很大,超过了一百万,利率也很高,有百分之四十二,我很受伤害,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无端的莫名其妙的骚扰了。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让我把那些来信的公司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为了不弄错,他将记录下来的公司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重复了一遍,然后问我有没有错,我说没有错。他又问我用来跟他说话的这个电话是不是我家里的电话,我说没有错。最后他问了我的姓名,嘱咐我在挂了电话后暂时不要离开电话机。
按照他的建议,我默默地坐在电话机前等候。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警察局有生活安全部这个部门。不知道为什么,“安全”这两个字令我放心,觉得事情有可能马上就会得到解决,所以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一丝欢喜。但是警察空洞地咳嗽了一声,对我说:“水野桑,我们调查了这家公司,是一家非常守规矩的公司,绝对不会乱来。我们也给这家公司打了电话,回答是所有的手续都非常健全。”我赶紧向他解释,说我绝对没有借过钱。我还请他相信我说的话绝对是真的。但是他打断我的话:“水野桑不需要向我们解释,如果事情是您说的样子,您可以亲自打电话给这家公司,直接询问,也可以直接去这家公司查询。”我结巴地问他:“将事情搞明白不是警察的工作吗?”也许他知道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客气而平静地回答说:“水野桑,如果那家公司有乱来的前科,如果那家公司的手里没有您的身份证明,我想我们会插手搞明白的。”因为我不明白,不禁用疑问的口气喊了一句:“我的身份证明?”他回答说:“是的水野桑,是真真实实的身份证明,就是您的居民票。”一股凉气袭遍全身,我问他是否看到了我的居民票。他立即回答说:“确认过了。”
令我惊讶的正是居民票。在日本,一般的情况下,需要证明身份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使用居民票。居民票是一张三个月有效的纸,而且要花钱才能从役所或者便利店搞到手,而且为了搞到手还需要能够证明身份的驾照或者个人番号卡,尤其少不了个人设定的暗码。一般情形下,证明身份需要居民票的情形并不多见,举例来说的话,比如申请护照,比如租房买房,比如就职手续,比如驾照更新等。说到这里,我想起半年前为了申请护照曾经在便利店取过一张居民票,因发护照的机构只留下了复印件,正本被我随手放在了写字桌的抽屉里,后来再也没有想起过它。我立刻打开写字桌的抽屉,里面没有居民票。为了证明记忆没错,我翻遍了写字桌所有的抽屉,还是没有居民票。那个我录制的光盘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又被想起来了。长期以来我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到海外讲座或者旅游的时候,会录制一张光盘作为纪念。不久前我在整理光盘的时候,发现去泰国后录制的光盘在,去新加坡后录制的光盘在,去中国香港后录制的光盘也在,但是去美国和中国台湾后录制的光盘不见了。发现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到格外在乎的程度。这时候,光盘的事跟居民票的事联系在一起,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家里曾经来过小偷,或许小偷还不止一次地来过。小偷不仅偷走了光盘,还偷走了居民票并用我的名义去借了高利贷。
除了比较信任的人,我从来不请什么人到家里来,而我信任的人并不多,所以来过我家里的人掰着手指就数过来了。也就三个人。很明显,我的交友圈里存在着一种未知的人际关系。这个想法使我觉得惊恐和眩晕。我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大半天,并成千上万次地想象这个小偷到底是谁。但来过我家的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反过来也可以说,既然没有一个人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那么三个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干出这种事。这么想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那三个人的面孔慢慢地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张面孔。我试图让自己打破这张面孔,但是十分困难,比想象的要困难一百倍。真可以说是荒谬,友人是什么?信任和情谊是什么?除了对什么人冒犯了我的隐私和权益感到恼火,我的心也开始忐忑起来了。既然偷居民票是为了借钱,那么偷光盘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有一件事可以说我已经忘记了,现在却自然地想起来了。
几个月前我回国看望妈妈,就住在妈妈家。一天下午,妈妈拿出一张照片让我看。照片跟我摆在日本家里的书柜中的照片一模一样,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人在我家翻拍后又传给了妈妈。照片是我跟刚刚分手的恋人一起拍的,背景是位于千叶县的迪士尼乐园。妈妈问我照片里的人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妈妈安慰我说:“你不要以为我盯你盯得太紧,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海外生活。”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妈妈又问我:“为什么你连开会也要跟照片里的人一起去呢?”我回答说:“照片里的人跟我是同行,所以有时候会在一些会议上撞上,那天也不过是巧合。我们曾经很要好,但现在仅仅是好朋友。”妈妈想了想,对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不过你能说说你在日本的生活吗?”我不太明白妈妈的意思,回答说:“也就上上班,跟同事吃个饭。至于在家里的时候,一般就是玩玩游戏,看看电视吧。”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其实根本用不着问我的,妈妈对我的处境不是一清二楚的吗?”我说话的时候,妈妈一直在那里点头,这时候她对我说:“我是因为关心你,才跟你聊一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海外生活了这么久,你还爱妈妈吗?”我说:“当然爱,跟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爱。”妈妈说:“你心里有我就好。”
说真的,我有点儿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首先还是那个问题,即使我理解妈妈为什么问我这么多无聊的问题,但是妈妈是怎么把我书柜上的照片搞到手的呢?我很想知道向妈妈打小报告的那个人是谁,却没有勇气问妈妈,因为会让妈妈为难并尴尬的啊。不过管他呢,最重要的是妈妈在担心我。也许在妈妈的心里,我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吧。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黑孩的《千层岩》)
黑孩,女,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樱花情人》《惠比寿花园广场》《贝尔蒙特公园》等。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现定居日本。
来源:《芙蓉》
作者:黑孩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