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在夜晚响起
文/陈应松
黄金口
黄金口旧有“小沙市”之称。
那是说它的热闹、繁华颇似大码头。既是码头,既如城市,那就有青石板的台阶,幽幽曲曲的小巷。都没有了,那只是往昔几十年前的景象。
黄金口分老街、新街、老场。我家住老街,旧名益阳街,多为湖南益阳的生意人。曾有各种商行,连美孚、亚细亚等洋油公司也在此设有机构。在地方志书上,黄金口有武余林商铺、大福生豆腐坊、鲁复兴货栈、孙氏糖稀厂、陈氏刨烟铺、傅氏染衣坊、昌盛神香厂、赵世榜碾坊、洪大福匹头铺、余家二爹打钱铺、郑甲记斋馆、李贵记斋馆、周源安当铺、周守生烛厂,当然也有我母亲家的张家香铺。还有我记事时的邹银匠银铺、黄记皮匠铺、陈婆子家的中药铺、纪家的糕点铺、陶家的剃头铺、鲁记茶馆、郑记铁匠铺,等等。我记得那些深宅大院,如卫生所的三进老宅,肯定是某大户人家的宅院。我父母的缝纫社,也是封斗墙。搬运公司占用的大院有很好的木楼,二楼之大,全镇开大会都是在楼上,据说那就是美孚洋行的旧址。如今仅存的一些断壁残墙,依然巍立在陋巷深处。我们小时候,爱在那些大石狮上骑玩,感受古老石头的沁凉。邮电所门口的两面大石鼓、高高的石头台阶上有石门槛,都是我们喜欢的玩耍之处。
千帆林立的记忆有过,堤脚、堤上堆砌着高高的杉松圆木堆,摆列着军阵一样的榨菜坛子。
黄金口傍虎渡河,以水养镇。河上河下,堤内堤外,方圆不过二三里地,住户三百来家。
虎渡河是长江的支流,流入洞庭湖,沿岸小镇密集。志书记载,因当地有条小河名“黄金口水”,小镇故有此名。“自虎渡口支分江水至此,东入茶船口,合吴达河诸水为东河。”黄金口得两河之便,河上有桥相连曰三穴桥,为石拱桥,七孔,在明代是本县邑最壮观的桥。明公安教谕阮礼铭曰:“影横星月,卧偃苍龙。七门洞达,巨流莫冲,足知其雄伟矣。”两河三岸,店铺麇集,商业和手工业兴盛。小镇名人辈出,明朝宣德、正统年间的杨溥、柳氏花牌的创始人柳画匠,皆是此地名人。杨溥是宣德、正统年间的礼部尚书,实行宰相之职,明史盛赞此人“有雅操,质直廉静”。
黄金口地名的传说与刘备有关。“公安”也是“左公居安”之处,左公即为刘备。刘备与孙权联合大败曹操后,为防孙权夺走荆州,于是驻守荆江南岸即公安。有一次刘备之妻孙夫人病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话,刘备找郎中诊治,细心调理,孙夫人才启齿开言,刘备大喜曰:“娘娘开了黄金口,娘娘开了黄金口!”
“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有《黄金口诗》写道:“乡落也陶然,篱花古岸边。田翁扪虱坐,溪女带竿眠。小港芦租户,低仓米税船。河舠与生酒,兴剧不论钱。”黄金口俨然世外桃源!
公安是湘鄂西边地,说是湖北,湖南人却占半数,风俗习惯与土语也与湖南近似,特别是建筑。据我母亲说,过去的黄金口大多是吊脚楼,开了后门,在屋檐下吊虎渡河水吃。后来河岸崩塌,街屋倾圮,河边多是断砖瓦砾,斜向河心的青砖墙角排排可见。细心挖找,能挖出许多铜板铜钱和过去生活的铜、锡、陶器制品来。我母亲说,大约1947年夏天的一天,她给我父亲去河边铺子买了烟,第二天去,那条街全崩坍到河里去了,十几家人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虎渡河
虎渡河是一条野河,它酷肖长江,其水到夏日便浑黄,流速急遽,淹田毁屋,它从长江流出,注入洞庭湖。老辈人说,虎渡河过去是一条水沟,两岸人可以隔沟对火,以后江水冲刷,才成如今这副无情无义的模样。
北宋仁宗皇帝有一次问公安大学者张景:“卿居何处?”张景答:“两岸绿杨遮虎渡,一番青草覆龙洲。”皇帝又问公安人吃什么,张景答:“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公安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安宁之邦。可惜好景不长,南宋一一六八年(南宋乾道四年),荆江大水,湖北路安抚使方滋“使人决虎渡堤以杀水势”,于是虎渡口向南泄水,泛滥成灾,虎渡河借凶猛洪水四处扩张。后又遇吴三桂扒矶,《楚北水利堤防纪要》载:“虎渡口,旧两岸皆砌以石,口仅丈许,故江流入者细,自吴逆蹂躏,石尽毁折,今阔数十丈矣。”吴三桂扒河口,为阻滞清军的进攻,但遭殃的是两岸百姓,致使虎渡河吞噬沿岸田舍,张开了血盆大口,更加肆无忌惮。
扒河引狼入室,虎渡口逐渐扩大,洪水屡屡为患。公安县铸巨型铁牛一尊置于大堤上,以镇洪魔,并改虎渡口为太平口,以杀“虎”威,祈求平安。如今的太平口已经建为秀美景区,“太平口”三字镌刻在一尊巨石上,三字为我所题。
关于太平口,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杨令公的湖南将军带兵攻打荆州城,在虎渡口扎营时,军师说此地不可久留,羊留虎口,凶多吉少,不死也要脱层皮。杨将军遂命令人马开拔,迅速过江打荆州,结果因城内守军早有防备,杨将军部下死伤无数,败退江南。返回虎渡口时,他传下一道命令:从今以后,这里不准叫虎渡口,一律喊太平口,违令者斩。
小河虽小,却是连接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主要河道之一。从三湘四水来的货物,木、竹、漆、篾器、干鱼、板栗、李子等,都经此河流向长江,而从四川、湖北、河南、下江来的各种货物,特别是日用杂品,又同时送抵洞庭湖区乃至更远。
虎渡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四月至十月可以通航。每到十一月,许多长江上的船就进入虎渡河口,湖南船居多。在河沿岸随便找一处码头,修理船舶,安度冬天。来年的四月等川江的汛水下来,船也就活了,然后各自升帆,各自东西。
黄金口的河堤上,在冬日的阳光里总有一些补帆的女子,岸边是敲敲打打修船的景色。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晒得黧黑。
据《荆州府志》记虎渡河之名由来:“后汉时郢中猛兽为害,太守法雄悉令毁去陷阱,虎遂渡去。”另一说为:“孝子施宜生过此,虎感其孝,负子渡河以避之。”
三袁兄弟也多次提到明代的虎渡河。就在他们的家门口:“今春乃以舟从虎渡转入三穴桥小河。时四月矣,两岸杨柳森疏,开窗临水,读书作字……”“津市新舟成,将游吴越,值虎渡涸,不得出……”另袁中道一篇游记中写道:“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茂树清流,真可销夏。”
柳画匠的花牌
黄金口最令人骄傲、名气最大的,怕就是柳画匠的花牌了。花牌俗名十七个,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在20世纪70年代末,麻将没复辟时,公安县复辟的是花牌。花牌没有卖的,全是自做自玩,全县涌现出了许多制作花牌的能手,各种材质的都有。这是柳氏花牌自诞生以来的第二次大流行,甚至不可遏止,重又流行至湖北、湖南、四川、江西,还有江浙等地。
花牌重现江湖有专人制作时,依然是手工制作,以桐油上漆,从不起壳,断张。黄金口小镇有几家专门从事这工艺的。说柳画匠的花牌,不是如今的哪个柳师傅,而是指它的发明人,清嘉庆年间的一位黄金口柳姓画匠。
花牌我在四川看见过一种变种,也许是另一种花牌。那么,柳画匠的花牌就或许不是独创,而只是一种改良了,谁知道呢。柳画匠没有留下姓名,传说其祖上是湖南人,以纸扎技艺为生,因楚人信巫鬼,纸扎也就是扎祭祀用的灵屋、纸人、纸马或者风筝之类的。花牌有一百一十张,有上大人、可知礼、七十士、化三千等组合,三、五、七为经,经分素经和花经,故名“花牌”。素经算一个牌,当经算两个,花经算两个,当经为四个,三个为一坎,四个为大坎;每盘叫经。和牌为十七个,不到的算诈和。三十四个为大和,翻番,越多越翻。花牌的玩法和规矩,一百多年来无大的变化,也不以地域区分有什么改变,这跟麻将、骨牌、扑克的灵活玩法大相径庭,它确是一种古老的游戏。
花牌渗透着强烈的儒家思想,或者干脆就是宣传孔老夫子和他的学说。上大人,可知礼,七十士,化三千,七十二贤士,化作了三千弟子。三人的游戏,寓意“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四人玩,有一人为“坐省”,即休息,轮流坐省。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也贯穿其中了。
柳画匠的花牌最奇的还是它的书法,即字形。这种书法我走遍全国,翻遍书法大典也未曾见过。字怪怪的,笔画粗粗的,说篆不篆,说草不草,说隶不隶,说行书不行书,说魏碑不魏碑,古拙中藏苍劲,稚嫩中见老辣。而且一些字还故意变了形,变得莫名其妙。刚开始认识不了,两三天全能认识。一大把牌拿在手,凭牌头的一点形状就能知道手中的牌,柳画匠该为此动了不少脑筋。为什么不把字弄得贩夫走卒、老农家婆们好认呢?这可是柳画匠的大智慧,太好认了就不吸引人了,正因为不好认,有神秘性,才让人产生兴趣,要探究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乎,边玩边认,一百一十张牌上的字,不知不觉就全认识了。字虽怪,如画符一般,却很好看,加之彩绘又讲究,这牌拿在手上,可真是民间工艺的精品,它是集纸扎、绘画、裱糊、书法、油漆技艺之大成者。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陈应松的《小镇在夜晚响起》)
陈应松,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等一百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以及多种刊物奖,“中国好书”奖获得者。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国语言。
来源:《芙蓉》
作者:陈应松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