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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大咖岳阳行丨戴志刚:在水一方又岳阳

来源:红网 作者:戴志刚 编辑:施文 2025-06-03 14:2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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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正阳/摄

在水一方又岳阳

文/戴志刚

或因洞庭一水牵系,我的家乡常德与岳阳,实际上是一衣带水、同泽同袍之地。这两座同一纬度的湘北城市,分处洞庭东西,可谓“有位伊人,在水一方”,且方言同源,气候类似,饮食相仿,连近几十年的经济发展,亦在伯仲之间。而我对于岳阳的印象,除却中学时代烂熟于心、至今犹能背诵的古文《岳阳楼记》外,数十年来也曾几度造访这座城市。

遥记1991年,我读高中一年级。那次获评常德市优秀学生会干部,竟得到了一次岳阳之行的褒奖(那时尚无“研学”之说)。多年过去,登临岳阳楼的细节已然模糊,但乘船渡洞庭往君山岛时,十数只江豚于船头船尾湖面腾跃随行的景象,仍历历在目。那些水中精灵,似道道银灰色弧光破浪而出,当脊背滑过阳光的瞬间,引得满船游客欢呼雀跃,也将人群中某位少年的惊叹,凝固成一块记忆的琥珀。这大抵就是岳阳这座城市,赠予当年一个十七岁初访者的瑰丽印记吧。

再至岳阳,是单位组织的一次工会活动。彼时的我,已年逾不惑,如一条困于中年生活漩涡的鱼,浮眼秃头,肚腩微隆。二十余载后重登岳阳楼,洞庭湖水依然在千年飞檐下翻涌着青瓷碎片般的波光,然登楼者的心境,早已不复青涩少年的轻狂。立于二楼临湖窗前,任微腥的湖风撕扯着稀疏晦暗的乱发。记得当时偏巧有一通恼人电话打进来,令人心烦意乱,我焦躁地绕楼徘徊,哪得半分“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豪情。

此番三临岳阳,生命年轮已过知天命之刻。这次是以嘉宾身份,参与湖南红网“名家大咖岳阳行”活动,为第四届湖南旅发大会助阵造势。采风途中,我们登上了岳阳城的制高点——位于圣安寺景区大龟山上的岳阳塔。立于九重塔顶,目及千里,一城一水尽收眼底,洞庭南湖上“一龙赶九龟”的神话故事变得写实,如绘本一样铺陈在眼前。年过半百,千帆过尽,虽汛期未至,眼前的洞庭湖水瘦舟横,苇荡接天,但纵使只对半湖浩渺,少年意气亦自胸中腾腾涌动。迎着楚天长风,我放声诵咏范仲淹的传世名篇《岳阳楼记》,仿佛三十多年前那个初涉洞庭的少年,从未在心中老去。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如果只用一个字表达我对岳阳的印象,那定是一个“水”字。可以说,岳阳此城,因水而生,亦因水而兴。

“八百里洞庭美如画”,歌诗传唱,千年不绝。在岳阳市博物馆参观时,有一组以声光电技术重现的湖域历史变迁图景,令人心潮起伏。只是我真没想到,洞庭水域鼎盛之时,竟在清朝中期,浩浩汤汤近七千平方公里,雄踞华夏淡水湖之首。可如今,即便是丰水时节,湖水面积也不过两千三百平方公里,已退居次席,落于江西鄱阳湖之后。想想不过百余年光阴,湖域竟萎缩三分之二,心中不免有些许意难平。而据《水经注》所载,古之洞庭湖又称云梦泽,面积广袤超过四万平方公里,包括今湘北、鄂中大地。而我现今工作之处,是岳阳楼西去两百公里一座名叫“太浮”的山,此山为古洞庭湖与武陵山脉之分野,古籍有“山到此止,水从此出”之说,可想史前洞庭,何等烟波浩淼,风月无边。

范仲淹或未想到,其笔下原本描绘洞庭水景的一句“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竟在千年后的这个五月,被我对应成了一片生态草场的具象。若非讲解员道破,我根本想不到眼前这处美称“江豚湾”的地方,昔日竟是一处名为“华龙”的非法砂石码头遗址,位处长江与洞庭湖交汇地带。一位年岁稍长的工作人员,指着四周绿波般起伏、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向我们描绘十多年前此地帆樯林立、人声鼎沸的情形,往来采砂船汽笛长鸣,晨辉夕照间尽显喧嚣繁忙。如今,野花如毯的洲滩上,一块镌刻“守护一江碧水”红字的巨石如哨兵般挺立,正在开花的细叶益母草将水岸点缀成一道彩虹,路旁的野麦与青蒿随风摇曳相互致意,一对须浮鸥欢叫着掠过我们的头顶,几只麋鹿仿真塑像在绿浪中若隐若现。昔日裸露在沙滩上数平方公里之广的钢筋水泥码头区,如今已被大片葳蕤丰茂的芦苇荡悄然收复,似一块巨大的绿色床单,被扯破许久后又被重新缝合。讲解员说,再待半月,洞庭湖丰水漫溢时,这片苍茫的草甸将全部没入水底,届时成群结队的江豚便会循迹至此,尽情享用此时这片触手可抚的鲜美水草。此情此语,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在一片水下摇曳的青纱帐里,一群江豚正衔着水草,满足而快乐到跳着圆舞曲的天真憨态画面。这番想像,竟与三十余年前我初遇洞庭江豚的印象,冥冥中形成了一个闭环。风吹苇摇,这生命的律动,还让我想起方才在博物馆中所见——从洞庭湖区淤泥中发掘的那根巨大猛犸象头颌骨和一簇似只孵化到一半的恐龙蛋化石,说明这里也曾是猛犸象和恐龙的家园。远古的庞然巨兽,亦如当下的我们,漫步于这片水域滋养的广袤平原。时空帷幕仿佛瞬间开启,原来水与生命的故事,一直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激情演绎,从史前巨兽的足迹,到七星墩古人类的劳作,直至今日一水一城相生相成,前赴后继,绵延不绝。

细数华夏之大,恐怕也难寻第二座如岳阳之城,能将一省千川万流尽纳于此,收放裕如,成就真正的万涓归流。摊开地图,如果将偌大的中国比作一个巨人,万里长江便是其体内奔涌不息的生命通道,肩负吐故纳新的消化功能。而洞庭湖,恰似这条通道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巨大“胃囊”,亦如一个天然中转场——无论洪水泥沙,还是往来舟楫,甚至水中生灵、空中鸟禽,皆可经此暂寄、调节和回旋,或减力消灾,或蓄力致远。同时,如潇湘生命血脉的湘、资、沅、澧汤汤四水,虽源出殊途,却不约而同,齐汇此囊于岳阳,终入长江,东注沧海,从而完成一整套精妙绝伦的自然吐纳循环。

正是这独特的地理位置,在千年水运为王的时代,岳阳注定成为南来北往、九州通衢之地,也成为自古兵家必争之要塞。正所谓“水低为海,人低为王”,岳阳以谦卑之姿,承纳四方来水,淤积膏腴万顷,托举起潇湘大地二十一万平方公里的厚重根基。这方丰腴水土,数十万年前便引人类栖息繁衍,不仅滋养了中华先民的体魄,更启迪其心智。开智的先民由此出发,或顺流东向大海,或南下开疆拓土,催生了人类文明史上一盏又一盏璀璨薪火。而同时,也正因为地势之低,这片土地曾饱经磨难,洪涛肆虐,战火频仍。但即便如此,她亦如岳阳门遗址墙砖上那道“五月大水,没檐三日”的明代刻痕,悄然承受,默然不语。宛如一位苦难而坚强的母亲,倾尽所有,乃至生命,也要为儿女遮风挡雨,裹腹前行,直达远方。

洞庭万顷之水,不仅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慷慨馈赠,更是一座深藏中华千年文脉的秘境宝库。这片浸润着诗文与史话的水域,既是岳阳城古老深厚的底色,也是他不屈不挠的灵魂所系。

衔远山,吞长江,通巫峡,极潇湘。洞庭一湖,以气吞山河、扼津锁钥之势,千百年来引得天下英雄汇聚于此。其中,更有无数灿若繁星而命运各异的迁客骚人,或谪贬或赴任,途经必访岳阳。他们睹水思己,怀古伤今,竟将洞庭的每一滴水,都浸染得才情四溢。

文正范公自不待言,未至洞庭,仅凭一幅画作,便挥就千古雄文,不仅让一直波涌不定的洞庭湖有了风骨和魂魄,更是让岳阳一举名动天下。“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屈子,上下求索,行吟泽畔,将在岳阳汨罗江上的纵身一跃,化作中华大地几千年来不朽的精神图腾。诗仙李太白,月夜邀友,泛舟执壶,逸兴遄飞之时,口占“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千古醉吟,让原本世人以为老成持重的洞庭湖,竟升腾起了几分仙灵飘逸之气。工部杜甫,登临岳阳楼,观洞庭之水,感身世国运,挥毫写下“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字间忧思深沉,道尽家国情怀,最终竟也追随屈子,埋骨汨罗江畔。曾谪居我的家乡朗州(今常德)的刘禹锡,一生先后六次经洞庭湖在岳阳转道。我想他写《望洞庭》一诗时,可能不是秋天,应也在树木葱茏苇叶青青的五月,否则如何远眺君山时,脱口就吟出“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妙句,将洞庭翠色点染得活灵活现,甚至添了些许童趣。而与刘禹锡因同一事件被贬到更加偏远永州的柳宗元,也曾泊舟洞庭之畔,再溯湘江南下,但相较梦得兄,心情显然就沉重了许多,留下一句“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后,便将千万孤独的背影融入了这片苍茫水色。即便当年远在长安郁郁不得志的孟浩然,也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绝喻,借洞庭湖雄浑气象,将自己空有宏大抱负,却无处施展的困境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些浸润着墨香与血泪的行迹,如星辰散落湖面,以致洞庭的每一道波纹,皆是绝唱的回响。

诗情之外,这片水域更曾上演诸多以“忧乐天下”为底色的悲壮剧幕。1849年冬,曾在新疆戍边的林则徐,于云贵总督任上辞官归乡,自沅水入洞庭,本可顺流长江直下福建。然泊舟岳阳之际,他毅然决定转溯湘江至长沙湘阴,且在舟中与时下布衣左宗棠密晤一夜,纵论西北塞防,并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手书对联相赠,史称“湘江夜话”。三十年后,左公亲率两万湖湘子弟,抬棺西征,一举光复西域百万疆土。这份气吞万里、改写国运的壮举,何尝不是当年借洞庭波涛埋下的惊世伏笔?在清廷孱弱之际,年近七旬的左公能一驱外辱,其磅礴之力,又岂不是汲取自这片水域的浩然正气?洞庭之水,千年万年虽默然无语,却是中华历史无数关乎社稷苍生激荡篇章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水自有其柔情,当洞庭之水得到千年文脉的滋养,浪漫故事便应运而生。位于洞庭湖心的君山,不仅是岳阳的地理坐标,更是无数人心中的爱情圣地。我们乘车穿越簇拥的芦苇荡登岛之日,恰逢5月20日——这个近年为年轻人所青睐的爱情节日。一枚小小青螺,浮于洞庭银盘,承载的却是上古圣君舜帝与娥皇、女英生离死别的爱情绝唱。“斑竹一枝千滴泪”,湘妃竹上至今凝结着二妃望眼欲穿、泪洒成纹的千古相思,手抚竹节,让人感伤。而柳毅传书,甘冒奇险解救牧羊龙女、终成良缘的故事,同样令人心生美好向往。岛上参观时,我们遇见一对十指紧扣、满头银发的八旬伴侣,一路相携相扶,将“爱情岛”的深意定格成一幅令人动容的剪影,也为雄浑深厚的洞庭人文平添了一抹绕指柔情。

日暮西沉,浮光跃金。我们沿着洞庭岸畔,走在近几年仿古而建的洞庭南路和汴河街巷。这两条街道,曾是岳阳古城吞吐天下的咽喉之地。遥想当年,这里商贾如云,舟楫如林,本地的稻米、鱼虾、茶叶、瓜果等特产由此远播四方,也将“鱼米之乡”的盛誉传遍天下。而经此流转的茶马古道,则将远方的盐巴、桐油、瓷器、丝绸带至此地聚散流通。抚触青苔点点直通湖岸的麻条石阶与斑驳古墙,恍惚间仍可窥见这千年商埠昔日的熙攘繁华。水路的兴衰,会深刻塑造岸上的城池,因而这里也曾一度落寞,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些复古式飞檐斗拱,虽力图再现旧时风貌,但在时代变革的浪潮中,它们也在诉说着转型的阵痛。

与汴河街隔空相望的慈氏寺塔,是一座南宋古迹,传说当年是为镇压兴风作浪、危害舟楫的水妖所建。塔影千年,曾映照着洞庭湖万帆竞发的繁忙景象。如今,随着水运式微,塔身孤高依旧,而沉默的砖石,则默默见证了洞庭水路一度从喧嚣归于沉寂的变迁。远观古塔,杳然千年,塔角铜铃迎风而鸣,仿佛在浅吟低唱着一部大湖与城池唇齿相依的古老诗篇。

而当我们步行到岳阳港工业遗址公园时,欣喜随之而来。昔日轰鸣的工业区,那些承载着钢铁记忆的码头和厂房,正在经历着时代的蜕变。已经锈迹斑斑的龙门吊,看上去外表粗犷的红砖仓库,还有以前码头工人的大食堂,已被改造为充满工业风的文创园、艺术工坊和主题餐厅。齿轮雕塑成为新地标,钢铁管道缠绕成创意艺术作品。工业的骨骼肌理得以保留,被注入时尚活力,让这里成为市民休闲、游客探寻城市记忆的新空间,奏出了工业遗风与湖滨文旅的和谐交响。

回程之时,落日的余晖已将整个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铜辉,街边,“庆历四年春”“登斯楼也”“岳小烤”“湖闹”等几个名号颇具意境的餐厅和烧烤店座无虚席,历史的积淀与当下的繁华在此刻交融流淌,构成一幅晚霞中的洞庭清明上河图。放眼望去,一座宏大的舞台在广场上拔地而起,逾十层楼高的钢架刺破暮色,直抵苍穹,灯光音响密布其上,演出团队正紧锣密鼓地彩排。这座崛起的现代图腾,在这个金色的傍晚,与不过一箭之遥的千年胜迹岳阳楼古今辉映,似在宣告这座历经沧桑的泽岸古城,正以开放的胸襟拥抱八方来客。历史的荣光与未来的新篇,都将在这片洞庭水滋养的土地上续写,这座因水而生、因文而盛的城市,在时代的聚光灯下,演绎一场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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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和毛泽东文学院学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中国报告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天津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月光皎白》四部。曾获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湖南省散文大赛一等奖、湖南省影评征文一等奖、常德市原创文艺奖等。

来源:红网

作者:戴志刚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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