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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杨敏芝:山坳里的不散英灵

来源:红网 作者:杨敏芝 编辑:施文 2025-07-15 17:3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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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不散英灵

文/杨敏芝

朱砂坳,瓮江镇华门村的一个小山坳,平江和长沙的交界处,一道横亘在岁月里的脊梁。

我家离朱砂坳不过十里,小时候常翻过那道陡峭的坳口,便到了长沙地界的蒲塘村。那坳不长,三百米的坡路,却陡得让人喘不过气。站在坡顶往下看,蒲塘村的万家灯火便像夜空中的星星,明明灭灭,恍若另一个世界。风从坳口掠过,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偶尔夹杂着几声遥远的犬吠,倒真有几分“荡胸生曾云”的意境。

可这地方在村里人嘴里,总带着几分森然。山路又窄又弯,这些年不知折了多少摩托车,血把路边的草都染红了。我们小孩子白日里还敢结伴而过,一到天黑,谁也不敢提“朱砂坳”三个字。偏生那些大孩子爱作怪,专挑月黑风高时,把坳上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什么无头骑士在雾里游荡啦,什么半夜能听见女人数铜板的声响啦。吓得我们这些年小的,连哭带嚎地往家跑,满村的狗也跟着狂叫。

大人们起初由着我们闹,直到某个夏夜,我的哭声惊动了坐在地坪的竹躺椅上抽旱烟的爷爷。他磕了磕烟锅,把我拉在怀里:“莫怕,那坳上住的不是鬼,是英雄。”

大伙便一窝蜂围上来,饶有兴趣地听爷爷“解密”。大一点的孩子两只手围着嘴巴,形成喇叭状喊:“快来哦,叔爷爷要讲故事咯!”我抹着眼泪搬来小板凳,托着下巴看爷爷的烟壶在月光下一明一暗,像只萤火虫。

时间恍然来到1941年秋天,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炮火逼近朱砂坳。这个不起眼的山口,成了重要的战场。山路很窄,两边都是陡崖,是个“一夫当关”的好地方。

那天,雾气浓得像浸了水的棉絮,笼罩整个林子显得十分压抑。向老相走在前面,身后是五个日本兵,刺刀抵着他的后背,凉飕飕的。他走得很稳,脚板踩着路边枯萎的落叶,簌簌作响。

空气中不时越过一股铁锈味,是血,还是枪的味道?向老相分不清。他只知道,这雾和儿子失踪那天一样浓。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雾天。日本兵进村抓苦力,把他儿子抓走了。村里人说,那些被抓走的,要么死在路上,要么被拉去当苦力,活不过半年。向老相不信,天天站在村口等,直到有一天,邻村逃回来的后生告诉他——“向叔,别等了,您家伢子……死了。”

那天夜里,向老相蹲在灶台前,把儿子的布鞋烧了。火苗舔着鞋底,他一声不吭,眼睛干得发疼。

现在,刺刀又抵上了他的背。

“带路!快!”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吼着,枪托狠狠砸在他肩上。向老相晃了晃,没摔倒。他眯着眼,看前面的路。雾太浓了,连树影都模糊,但他在这一带活了大半辈子,哪怕蒙着眼睛,他都能感觉到朱砂坳的每一道沟坎。

是的,再往前走半里,就是国军埋伏的地方。

他故意绕远路,走得很慢。日本兵不耐烦地推他,骂他“支那猪”。向老相不说话,只是握紧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心。

雾里传来几声鸟叫,尖细,短促。向老相的耳朵动了动,那不是鸟,是哨声。国军的暗号。

他忽然站住,指着左侧一条窄道:“太君,这边近。”

日本兵狐疑地瞪着他,刺刀往前送了送,刀尖扎破外衣,刺在皮肉上。向老相没躲,血顺着后背流下来,热乎乎的。

“走!”

他们走进小路,两边都是高山,头顶只剩一条天空。雾更浓了,像煮开的粥一样翻滚。向老相数着步子——十步、二十步……五十步。

突然,一声尖利的哨声刺破浓雾。

枪声一下子响起来,像过年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日本兵慌了,乱开枪还击。向老相迅速蹲下,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在山石上溅起火星。混乱中,他看见领头的日本兵胸口中枪,帽子掉在地上。另一个想跑,被子弹打中,像木头一样栽进泥里。

向老相蹲在地上,听着子弹呼啸,听着惨叫声,听着雾被枪火撕碎的声响。

突然后背一热。他怔了怔,缓缓低头,血从胸口涌出来,流到衣服上,滴进土里。是一颗流弹,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打穿了他的肺。呼吸变得很重,像拉风箱一般。向老相慢慢歪倒,脸贴着地。泥土冰冰凉凉的,带着雨水和硝烟的味道。眼前发黑时,雾突然散了——阳光从云缝里照下来,一道一道的。光里站着年轻小伙子,瘦高个儿,穿着蓝布褂子,朝他笑。

“儿啊……”向老相咧开嘴,血从嘴角溢出来,“咱们都当英雄了。”

枪声渐渐停了。雾完全散了,阳光照进朱砂坳,照着五具日本兵的尸体,也照着向老相凝固的笑脸。

再次回望这个故事,已经二三十年了。童年的伙伴们仿佛又聚在了爷爷家的竹躺椅前。暮色中,爷爷的旱烟袋明明灭灭,那一点暗红的光亮,像是永远不肯熄灭的灯盏,固执地温暖着那段血色故事。

1941年的冬天,比起往年,格外寒冷。一位名叫“杜明礼”的连长,奉命带队驻守坳口整整七天七夜,以不足百人兵力狙击日军骑兵中队。最惨的时候,战士们举着大刀冲向敌人的马队。后来,乡亲们在山崖下找到七具聚拢在一起的尸体,冻僵的手还扣在枪上。夜深人静时,还能听见隐约的军号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1942年开春,坳上又惊现一番壮烈的情景。两百多名群众举着火把为国军运送弹药,远远望去,像一条火龙蜿蜒在山间。为防止日军空袭,每人间隔百步,就用铜锣传递信号。走到坳口最险要的地方,一个年轻后生连人带箱子摔下了悬崖,手里却倔强地握着那支亮着的火把。

朱砂坳的故事讲完了。讲故事的人也离开我许多年了!今年清明节回乡祭祖,返程时想起爷爷讲的那些年、那些故事,情不自禁地绕路踏入了此地。只见不远处新开的农家乐后墙上,几个弹孔被红漆圈了出来,旁边歪歪扭扭写着“1941.11.3”——这个日子像道伤疤,永远留在了墙上。当手指抚过早已风化的战壕,看着村史馆里陈列的锈蚀枪械照片,还有坳口立了块没有落款的青石碑,记忆忽地遥远了。

是啊,朱砂坳的鬼故事早已无人提起了,倒是爷爷当年坐在竹躺椅上,慢悠悠道出的那些抗日故事,成了地方戏台上的唱词,在锣鼓丝弦间越唱越响。唱的是向老相智骗鬼子,唱的是七天七夜的死守,唱的是送弹药的火龙。台下的许多人,尤其是老人们,听着听着就湿了眼眶,他们知道,这些不是故事,是这片土地永远铭记的昨天。

创作谈:这篇散文的灵感来自家乡的真实传说。朱砂坳的“不散英灵”,既是抗战英烈的化身,也是湖湘儿女坚韧精神的象征。我试图通过山坳里的故事,展现普通人在民族存亡关头的抉择与牺牲。历史或许会模糊细节,但泥土里的血性与魂灵,永不消散。

杨敏芝,湖南岳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十三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有作品发表在《西部》《文艺生活》《湖南日报》《创作》等省级以上刊物。

来源:红网

作者:杨敏芝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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